这是徐世恒第二次拜见赵桥。

  相比于第一次还没见面时对这个年轻又神秘的掌权人的忐忑不安, 徐世恒这回心里有底了。

  在商场沉浮这么多年,熙熙攘攘,你方唱罢我登场, 徐世恒看遍了身居高位者心里都有些什么谋划。

  有的人为名,有的人为利, 有的人出于野心, 有的人耽于美色, 有的人注重家族的根基和阶级跃升, 有的人为只为争心里的那口气……

  人性的缺陷,人人皆有,人之常情。只有极少一部分人,什么都不图,没有致命的弱点,活的跟和尚一样, 能立地出家。

  只是这样的人极少见。因为一个人只要正常地生活,情感和人格健全, 就会有各种愿望和需求。

  就连鱼清舟, 也让他摸出了把柄。即使徐世恒恨对方恨的牙痒痒, 就从鱼清舟对绯闻的大动干戈来看, 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阮季, 绝对就是他的软肋。

  徐世恒用自己看人的经验,心中揣度:

  赵桥这个人, 三十多岁, 家世教育良好, 本就是赵氏集团的嫡长子, 前任家主把他当继承人培养。

  前任家主死后, 赵桥本应顺位继承。可权力的交接,历来都不是像过家家一样平和顺利。

  特别像赵氏家族这样百年大树一般的家族,各类势力根系之庞大、权力触及本市各界之深,家主一死,就像唐僧身边没了孙悟空,唐僧肉这块香饽饽,引的各方势力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都想过来分一块唐僧肉。

  名为“顺位继承”,实际上,赵桥是在一众势力中杀出来,才成功登顶宝座的。这其中,倾家荡产那么多人,妻离子散那么多人,死的那么多人,赵桥要是没有脏过手,他徐世恒名字倒过来写。

  特别是夺权势力和赵桥相当的那个私生子,最后简直消失的无声无息,赵氏家族直到现在,也没人敢提他的名字。

  由于前任家主欠下的风流债过多,赵桥有很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和他爸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加上旁系血亲也过来搅局,当时赵桥的拥护者并不多,处境不是很好。当时,势力能够和赵桥抗衡的,是一个和他同岁的私生子。

  这个私生子也是个人物,他妈只是个底层“卖肉”的,也不受宠,很早就死了,私生子根本没有任何根基,也不知道自己爹是赵氏家主。但私生子挺争气,长的也不赖,高大俊朗,有家主年轻时的影子,考上了名校,还阴差阳错进了赵氏集团,从底层的无名小卒坐起,短短几年时间竟然做到了高层职位。

  而他自己,对这个赵氏集团最高领导者是自己亲爹一无所知。

  后来,被集团里另有所谋的人发现了这个秘密。当时家主刚死,私生子被引入了夺权的局。不过私生子嗅觉灵敏,中途发现自己被人当枪使,当时他已经初具气象,按照他游刃有余深沉的手段,本来可以在中途全身而退,不蹚这趟浑水。

  那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私生子一夜之间,头发全白,性情也大变,竟然不择手段地夺权上位,更是直言赵桥和他,只能活一个。手段之狠辣,决心之殊死,甚至不惜拼出性命,也要权力登顶。

  按理说私生子自小生存的环境使然,他对权力运作并不熟悉,拥护他当主心骨其实赢面不大。可那时他却如有神助,布的几次局都干净利索,显现出一种利用权力的炉火纯青来,但他那时却还没赢得赵氏内部大势力的看好,这股子出色的有些邪乎的手笔也不知道在哪儿学的。

  集团里的一些老头渐渐对他夺权有了信心,站队了他,紧接着,陆续有赵氏里的势力附庸过来。

  私生子借助自己的广交人脉,韬光养晦,形势大好,最后已经权势滔天到了能把他最大的对手赵桥随意处置的地步。又被赵桥找到一线生机的,活了下来,进行反扑复仇。

  就这样斗法斗了不知道多少次,刀光剑影,这场“顺位继承”竟然继承了三年。这三年赵氏集团内斗的厉害,就连外人在路上看见他们家的车都离远了点开,生怕被卷入这场可怕的漩涡中。

  最后,尘埃落定时,权力这个无形的黑暗牢笼里,一进一出,只能出来一个人。

  具体细节外人一概不知,只能看到结果:最后出来的,是赵桥。

  另外那位私生子,消失的无影无踪,生死难料。

  想到这里,徐世恒又不由得想起他打探到的另外一些陈年旧事。

  按理来说也不算什么重要情报,徐世恒却一直心存疑惑。

  十年前,赵桥那时的喜好和现在不太像。而现在,连他的家族亲属都说他变了。

  赵桥二十多岁的时候,仗着自己是继承人的地位,情人众多,好赌好玩,吃喝嫖赌无所不作。

  现在赵桥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性格也很沉默寡言,只有那即便是不外放也能感受得到的隐隐的控制欲和攫取利益的野心。

  有的人为了讨好他,给他送美人送钱财送赛车,白给的,就纯送,纯讨他开心,他一概不收,兴致缺缺,淡漠的像个机器人。

  也没什么朋友,只有在闲暇时,自己一个人常常去寺庙,盯着一棵祈福树看半天。有时候也会盯着手机,一动不动看半天。

  现在的他,真正算得上“喜怒无常”。

  徐世恒把玩着手中的雕像摆件,都站在赵桥的大门前了,心中还在思考着到底如何讨好赵桥比较迎合他的心意。

  赵桥自己的私生活再怎么无趣,在工作中,也是生意人,更何况比起别人,他追逐利益的野心更重一些。或许他不喜欢白送的,要自己夺来的才有意思。

  利益互换,这笔“隐秘的生意”要让给赵桥足够的利,达成书面协定,这是明面上的金山银山。

  其次,迎合喜好方面,他发现赵桥常常去寺庙,或许是有这方面的信仰。

  徐世恒思索着,一边被人引进了大门。

  徐世恒脸上瞬间升起了笑容,对大厅里的赵桥寒暄道:“赵总,最近怎么样?我夫人前段时间去寺庙祈福,听她说在般若寺看见了您,可能您不认识她。她说您赞助了寺庙的修缮工作,跟我夸您乐善好施呢。此举可谓是慈悲济世,福利一方啊,造福了很多烧香拜佛的香客。”

  赵桥此时正逆着光背对着徐世恒,于是徐世恒没有看见赵桥眼中一丝一闪而过的警惕和厌恶。

  徐世恒很自来熟地自己坐在赵桥对面,将手中的雕像用双手恭恭敬敬摆在茶几的正中央,继续说:“不瞒您说,我夫人也信佛,经常去般若寺,一直让我布施一笔修缮费,只是我一直忙于工作,没顾得上。”

  “这不,她这回就用您来鞭策我,说看看您是多么的仁义大方,再看看我,用工作忙的借口推三阻四。我一个大男人,被自己老婆拿来和别的男人对比,这么数落,实在是没面子。这回,我是无论如何也要捐了这笔修缮费了,这般若寺里的石雕佛像实在珍贵,确实值得重振山门。”

  说完,徐世恒就认真观察赵桥的神色,等待他转过身来。

  赵桥转过身来,面色如常,走到徐世恒面前坐下。

  他注视着茶几中央那座成色极好、精美不菲的黄金小雕像,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像一潭静水,看不出情绪。

  片刻后,赵桥拿起雕像把玩。

  徐世恒看赵桥没有排斥的意思,极为谨慎地、小心翼翼试探道:“我听我老婆说,院子里有棵菩提树,树枝上挂满了福条,是棵福树……”

  赵桥在一瞬间拧眉,将手中的雕像丢到徐世恒怀里。

  他声音里陡然染上一股寒气:“说话前,思考清楚。”

  徐世恒怔然片刻,随即诚惶诚恐地猛点头,心里惴惴不安,暗道不好,赵桥果然喜怒无常,前一秒还好好地,后一秒就变脸。

  可能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他急忙补救;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一激动废话就多,扯远了。我是想说,我计划修一条般若寺那座山上连接主路的山路,向您学习的同时,也为我自己积积福。我看了咱们现有的这条路,节假日时还是比较拥挤,香客们不太方便来拜佛。”

  “您这方面比我专业,我计划了几条山路选址,您帮着挑挑?”说着,徐世恒就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资料,规划着道路,有模有样的,放在茶几上。

  赵桥听着他的话,绷紧的嘴角慢慢放平。

  思考着,赵桥放在靠背边上的手指随意地敲着沙发边缘。

  最后,他看了徐世恒一眼,俯身,伸出修长的手指,从茶几上拿起资料,从善如流地看了起来。

  *

  有了私人喜好的迎合,生意更好谈了些。

  徐世恒看赵桥脸色稍稍缓和,仔细地看着修路的资料,心里渐渐安定下来。

  他眼中掩饰不住地露出一丝喜色,又急忙在赵桥还没看见时,悄悄掩饰下来。

  这笔修路的钱,虽然是博朗白送,也不亏。老百姓这回占了大便宜了,他们应该感谢背后的博朗,感谢自己这个企业家。

  徐世恒对自己即将进行的非法行为心里没有一丝不安和随意践踏法律底线的惶恐,反而为自己无意献出的慷慨沾沾自喜。

  徐世恒在赵桥仔细看修路资料时,试探着开口:“嗯……”他看了看大厅里的仆从,又停了下来。

  赵桥看他眼神左顾右盼言辞吞吞吐吐,了然,微微偏头,屏退了仆从:“都下去吧。”

  徐世恒看见所有人都下去了,大厅里只剩他和赵桥两个人,才放心开口道:

  “赵总,不瞒您说,我最近遇到了点麻烦……做企业的事,您知道的……”

  徐世恒将博朗逃税的事一一跟赵桥坦白了。

  赵桥听他说完之后,垂着眸,停顿了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赵桥抬眼看他,眼神像看一只叛逆的猴子,眼里的轻蔑渐渐转为惊叹。

  但他的语气里唯独没有批判:

  “将你们非法占有的资金转入合法流通渠道,你来找我帮这种忙?徐世恒,你胆子不小。我帮你,这个金额,一旦暴露,我被裁定洗钱罪,刑期十年起步。”年轻的掌权人语气里不带任何情绪地陈述着形势,倒是也没有一口拒绝的意思。

  那么,这就是在等待着接下来的筹码。徐世恒想。

  徐世恒迎合笑起来,亮牌。

  他跟赵桥说:“赵总对自家的产业太没有底气了,赵氏集团占了我们市的半边天,谁敢在您头上动土?怎么会查到您家头上呢。这里有两份关于报酬的协定,您看看上面给您列出的款项总额,就能看出来我们的诚意。”他又从公文包里抽出两份材料摆在茶几上。

  赵桥看了一眼协定上的金额数字,轻笑了一下。

  “诚意确实不小。”

  又停顿了许久,赵桥像是在权衡利弊。

  最后,赵桥说:“成交。”

  听见赵桥没有任何废话的一口应承,徐世恒胸腔里像是放了绚烂的礼花,一阵狂喜。

  年轻的上位者果然是野心庞大的虎狼之辈,天生嗜血,不在意小风小浪。

  他喜形于色,拿出签字笔递给赵桥,口中刚要表现出感激之意。

  赵桥果断拿过签字笔,笔尖落在签字一栏,却停住,直白道:“这风险不小,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赵桥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摩挲着手中精美的雕像,片刻后抬眸,开口:“条件我直说了。我要掌握你们的核心机密,以免事态一旦暴露你们过河拆桥。”

  说完这句话后,赵桥一直看着徐世恒。

  徐世恒目光也回视着赵桥,静了很久。

  他深谙与虎谋皮的代价。要赵桥这种地位的人为博朗冒风险,博朗唯有献出自己的心脏任赵桥拿捏,才能获取他的信任。

  徐世恒思考了一会儿,眼中有狠意一闪而过,如同红了眼的赌徒,内心被贪婪和野心吞噬。他心想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彻底与赵桥结成同盟,吞下鱼清舟的科丰,成为业界垄断龙头。

  终于,他点了下头:“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博朗的一切机要,您都可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随意查看和备份。”

  他顺水推舟道:“不如您再慷慨解囊一次,再给我们投资一笔。我实话说了,博朗正在收购科丰,届时成为业界龙头,您就是我们的最大股东。”徐世恒语气里有前所未有的果决,像是赌徒在下定最后一注,压上自己的所有。

  赵桥轻轻眨了一下眼,随后他抬眸,笑道:“好。”

  接着,赵桥抬手将茶几上的各类资料一一收好,一双眼睛漆黑幽深。

  *

  回到博朗后,会议室里,几名核心股东齐聚一堂。

  徐世恒缓缓端起一杯茶,一手执杯盖,一手握杯耳,杯盖从杯口刮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低头轻啜了一口茶,跟面前两人讲明了今天拜见赵桥的所有过程。

  “哈哈哈哈哈太好了!傍上了赵桥这座大山,我们这是因祸得福啊!”李德飞在办公室里大笑。

  王建军也露出来老狐狸般的笑容,颇有一种尘埃落定生死已定的淡然感。

  徐世恒想到了什么,问李德飞:“让你查那封匿名信的由来,查到了吗?”

  李德飞摇摇头:“寄信人的手笔极其隐秘,所有痕迹如同桌上水痕蒸发一样无声无息,作风很老道辛辣,一看就是商场老手了。”

  他继续轻蔑地说:“没关系,科丰现在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潜伏在我们公司的小喽啰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再过一周,就是股权正式交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