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柏方鸣心不在焉地在家陪叶惟到九点。
检查完周末的所有作业,叮嘱好叶惟记得早点睡觉以及第二天的早饭吃什么之后,柏方鸣一边拿起挂在玄关处的外套一边在手机软件上叫车,“我还要去趟医院,明天早上不一定赶得回来,你订好闹钟别迟到。还有,别忘了找徐赫南聊一聊。”
叶惟就站在离柏方鸣不远的地方,他盯着柏方鸣的一举一动,在柏方鸣说完后立刻就要求道:“我想跟你一起去。”
“太晚了,你别去。”
柏方鸣简短地拒绝了他,反手关上门离开,只留下叶惟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室内。
既然柏方鸣说过让他早点睡,叶惟没多拖延,很快爬上床准备睡觉。
本就是深夜,家里又没有其他的人,周遭静得可怕。叶惟熟悉这个感觉,也极其厌恶这样的感觉。
他在寂静的黑暗中难以抑制地胡思乱想起来。
既然柏方鸣急着要去医院,为什么刚才这段时间又若无其事地陪着自己消磨时光?
好像自己是他什么必须完成的任务一样。
如果是喜欢自己倒也说得通,可是明明柏方鸣没有那么……喜欢自己的。
没办法解释通,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叶惟并不愿意去深思柏方鸣今天中午在S市吃饭时对自己提及的那句忠告。
有所图谋,柏方鸣到底能从我这个一穷二白的学生身上图谋些什么?
最多不过是能图谋我这个人罢了。
……那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叶惟认为这个解释很好,很明白,无懈可击,逐渐安心地沉入了梦乡。
柏方鸣问过护工阿姨后得知,今天下午他妈妈并没有醒来。
医生也说过,要做好心理准备,让他在妈妈有意识的时候多跟她说说话。
可是也没有谁告诉柏方鸣,他妈妈有意识的时间到底还剩下多少。
唯一能够确定醒过来的那次,柏方鸣本可以来得及赶上,可是偏偏遇上叶惟闹失踪。
是,叶振海给的钱没得说,足够多。之前欠下的债务已经逐步还清,现有的报酬也足以覆盖巨额的医疗费用。
可是柏方鸣已经错过一次妈妈醒过来的机会,就算他接下来所有空余的时间都守在医院,也未必能保证这样的机会还有下一次。
他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柏方鸣不想再每天生活在无止境的两边拉扯之中了,这样的诉求在心头萦绕多遍,逐渐变成一个指向明确的声音诱惑着他:只需要放弃其中一件,就可以比现在轻松得多了。
这个念头反反复复挥之不去,柏方鸣简直不能再多等一刻。
病房静悄悄的,只有氧气瓶极其轻微的咕噜声。柏方鸣推开椅子,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来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前,拨通了手机中一直有短信来往但从未通话过的那个号码。
等待的时间有点久,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最终还是接通了。
“不好意思,叶总在休息,有什么事请择日商议。”
择日,择哪天?直觉告诉柏方鸣错过现在这个机会恐怕就意味着失败,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是柏方鸣。没别的事情,就是麻烦帮我问一声叶总,我和他之间的协议能否提前终止?”
电话那头非常明显地静了一瞬,两三分钟之后,换了一个人来与柏方鸣对话。
叶振海的声音清明理智,一点也不像刚从 “休息”中恢复。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首先要和你明确一点共识。协议可以提前结束,但你需要支付三倍于你劳动报酬的违约金,你真的想好了吗?”
“……”
早就该想到的,情和理在占据绝对支配权的另一方面前,是完全没有用武之地的。
叶振海一开口,就堵死了柏方鸣所有能站得住脚的理由。
“我相信你和小惟相处这么久,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你贸然离开,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想过吗?这份工作合理合规,我付给你的钱也远超市场的平均报酬水平,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份工作更适合你的了。”
这话隐隐有些不对劲,但柏方鸣此刻的念头是还想再挣扎一把下,希冀也许还有谈判的余地,“叶先生,我还是希望您能听一下我现阶段的情况……”
“我觉得没有什么听的必要。”
“我想要停下!”还记得自己身处医院,柏方鸣即使处在愤怒的顶点,也还是克制地压低了声音,“我妈妈……”
“我可以把你母亲转到更好的医院,也可以给她安排更好的医生和护工,商讨更合适的手术方案,”叶振海利落地打断他的话,“小惟上学和练吉他的时间占大多数,我觉得你在时间安排上应当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原来,原来是这样。
柏方鸣在那一刻顿悟,叶振海并不会放任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长久地呆在叶惟身边。叶振海应该早就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把自己的家庭背景和所有履历全部调查清楚了。
叶振海看似心平气和循循善诱,实则却是步步胁逼——
逼得柏方鸣不得不放弃原来的想法,继续按照他的意愿陪在叶惟身边。
随着手机那头低低的一声“叶总”,似是提醒也像催促,通话被毫不犹豫地挂断,很快传来阵阵忙音。
柏方鸣头有点晕,把本来只开了一条小缝的窗户敞开,任由冰凉的夜风迎面拍打进来。
他进医院前就把手机调到了静音。
此刻,手机界面无声振动,显示有新的来电。
柏方鸣低下头,盯着来电显示的名字,等确定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不会被听出任何异常后,才缓缓地划到接通那一侧。
“柏方鸣,你怎么还不回来?”
叶惟的声音听起来温温软软不甚清醒,似乎是半夜初醒。
柏方鸣心有怨气,实在没心情赘述到现在还没回去的前因后果,选择了最为简单的反问句,“不是让你早点睡吗?”
“我已经睡了一觉了,”叶惟先公式似地答完柏方鸣的问句,然后才继续追问,“你还在医院吗?”。
“我还在医院,我说过我明天早上都不一定赶得回去,你别惦记了,继续睡吧,”柏方鸣迟疑着说出下半句话,“我妈妈……”
忽又没了声——
我妈妈,她快死了。
我想多陪陪她。
没能对叶振海说出口的话,对着叶惟仍旧没办法说出来。
柏方鸣几近狼狈地挂断通话,撑在窗台上捂住了满是泪水的面庞。
柏方鸣下楼前去病床前守了半小时。
没能坚持更久,主要实在是暴躁情绪无处发泄,又被病房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这才下楼到处找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好在医院附近总是不缺这种便利店,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一家。
柏方鸣进去买了支打火机包和一包最便宜的烟。
在这之前他从没抽过烟,只是见过同寝室的人抽。刚才脑海里闪过寝室阳台烟雾缭绕的场景,想着也许不失为排解的一种好办法。
姑且一试。
找了个避风处刚给烟点上火,远远看见一个身影从出租车上下来,在路边低着头摆弄了会手机。
柏方鸣右手在口袋里攥着手机,感受到了振动,忍住没看。甚至若无其事地深吸了口烟,只是不得要领,这口烟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眼见小孩在路边徘徊了会,收起手机往住院大厅走去,正是之前柏方鸣带他走过的路径。
妈的。
柏方鸣掏出手机,没看叶惟给自己发的消息,直接打了个语音电话过去。
乍一接通,柏方鸣立刻冷硬地命令道,“我看见你了。停下,别进去,回家。”
“你看见我了,你在哪?”叶惟惯会抓重点,停下迈进医院的步子,开始环顾四周。
柏方鸣掐灭烟头火星,扔进了最近的一个垃圾箱,知道不告诉叶惟是没办法让他就此罢休的,“你三点钟方向,两栋楼之间的那个小巷子里。”
小孩很快向他跑来,小巷子里地界儿窄,一眼就能看见人,小孩站定在他面前时还是气喘吁吁的。
叶惟在睡衣外面随意套了件外套,出门的仓促显而易见。
柏方鸣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一通,哪哪都不满意,“大半夜的,你乱跑什么?”
叶惟气还没喘匀,讲出的话还带着颤抖的尾音,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我很担心你,就跑出来找你了。”
“你别让我担心就挺有挑战性的了,咱能消停会儿吗?”柏方鸣整个背部都倚靠在粗糙的水泥墙上,颇为无奈地抱怨道。
“可这也不能怪我呀!”叶惟明明抬高了音调,听起来却带着几分委屈,“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应该跑出来,但是你电话没说两句就默不作声挂掉,我刚刚在医院门口给你发消息你也不回。我心慌得厉害,哪沉得住气。你不能不让我来。你要是把我关在家里不准我来找你,我可能就被憋疯了。”
柏方鸣静静望着他。
初见时还是莽撞打架的小崽子。
怎么转眼间就乖巧平安地长这么大了?
可现在不是感慨的好时机,柏方鸣对着叶惟挥挥手。“我不诓你,这儿真没小孩呆的地方。没事别往医院跑,沾点儿什么回去怎么办?”
“可是我担心你,你得呆在我看得着的地方。”
明明小巷子里暗得什么都看不清,可柏方鸣就是觉得,叶惟的眼睛一定已经通红。
再说两句,小孩真要哭了。
麻烦。
明明自己的事情都一团糟,怎么就见不得人哭呢。
“你在这边等我。”柏方鸣扔下这句话,转身朝刚才那家便利店走去。
路过垃圾桶的时候,他把余下的一整包烟攥成团,丢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