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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惟语调平常,仿佛只是在跟柏方鸣讨论明天早饭吃什么。
房间的窗帘很厚实,尽职尽责地挡住了外头的所有光线,里面安静得如同与世隔绝。
床头灯并不是很亮,两个被拉长的人影相对着,映照在房间的墙壁上。
柏方鸣看不太清叶惟的表情,也不太想看清。他现在只想继续睡觉,不想和叶惟拉扯,也不想耐着性子去哄小孩。
他直截了当地拒绝叶惟:“你又不是没有自己的房间。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现在,去把今天的任务完成,然后回你自己的房间睡觉。”
这是柏方鸣第一次这么明确地拒绝叶惟。
叶惟感觉到了冒犯,他所坚持的“柏方鸣喜欢叶惟”这个信仰被自己质疑过后,再一次摇摇欲坠。
于是他更迫切地想要证明这件事情是正确的。
“不行,我就是想和你睡在一起。我又不干别的什么。”柏方鸣刚说完那句话,叶惟的否定就紧接而上,有一种柏方鸣不同意他就决不罢休的气势。
你还能干点别的什么?
柏方鸣生出一种强烈的不适感,他的生活已经乱成一糟,不能继续任由叶惟为所欲为了。
“出去,写作业,然后睡觉。”他生硬且简短地下达命令,听得出来耐心已经告罄。
叶惟怕过什么?
床头灯被叶惟关掉,小孩在黑暗中搂住柏方鸣的腰,想让他躺下继续睡。柏方鸣触碰到对方毛茸茸的发顶,觉得这时候的叶惟像某种乖巧的宠物。
温热的,生动的,黏人的。
只不过偶尔会露出锋利的爪牙。
柏方鸣感觉自己今晚想休息好是不可能了,徒劳地想起杨教授要自己修改的那副画稿,觉得这个目标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挣脱叶惟,无奈地作出妥协,“不管怎么样,你先去写作业和洗澡。”
叶惟一身T恤短裤,在外面翻滚了一整天,不知沾染上了多少尘土。反观柏方鸣,早早沐浴完换上了软和的睡衣,周身清爽,已经带着浓重的困意与黑夜融成一团,随时可以陷入梦境之中。
叶惟自己也觉得就这么滚上床确实是不太合适。
他不太情愿地放开柏方鸣,同时提出一个条件作为交换,“好吧,我去写作业,但你不许关门。”
叶惟暂时离开了柏方鸣的卧室。
柏方鸣背对打开的房门侧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忽略不适的亮光闭上眼睛,却怎么也没有办法再次安稳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在睡梦与现实的交织之中,柏方鸣觉察到有人关上卧室门,窸窸窣窣地摸索而来,随后背后贴上来一个灼热滚烫的身体,是少年的温度。
叶惟一点也不见外地搂上柏方鸣的腰,额头也顺理成章地凑近,太近了,近得柏方鸣能够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我不去学吉他啦,柏方鸣,”叶惟叫他全名叫得极其顺口,“以后会好好上学的,你什么时候想好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很乖。”
叶惟似乎料定柏方鸣没有睡着,或者是他压根不在乎柏方鸣有没有睡着,继续说道:“下个星期就到我的生日了,你会给我准备生日礼物吗?”
叶惟说到这里,安静地停了一会,整个屋内归于原本的宁静,回答他的只有柏方鸣在他手心规律起伏的柔软腹部。
“我特别、特别喜欢你,你不给我准备礼物我还是会喜欢你的,”叶惟声音渐小,“晚安,方鸣哥哥。”
听着叶惟呼吸逐渐趋于平稳,柏方鸣虽然闭着眼,但处于完全黑暗的脑海中,清醒地浮现出了一张纸,正是当时叶振海递过来的所谓“附加条款”。
第二天早晨,向来靠生物钟起床的柏方鸣罕见地被闹钟吵醒了。
跟柏方鸣睡的这一场觉格外香甜,即使怀揣心事入睡,梦境里也能感受到自己似乎躲进了一个踏实且温暖的拥抱里,不想醒来。
这许久不停歇的闹钟实在恼人,它怀揣伟大梦想,要叫醒这房间内的每一个人。五分钟后,叶惟终于在半梦半醒中不情不愿地睁开一只眼睛。
他终于看清柏方鸣房间的全貌。房间里整洁得过分,除去必要的简单生活物品,剩下的只有床头柜上的三两支铅笔和一整本画稿。
这些东西都在提醒叶惟一个事实——
柏方鸣只是过来暂住,没有承诺过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他随时可以抽身而走。
这是之前的叶惟从没想过也从没有害怕过的事,他被这一事实强拽着坐起来,恍然若失地问柏方鸣:“今天会想好吗,方鸣哥哥?”
柏方鸣这时候已经在换衣服,对叶惟大早上就开始出神还发疯这件事情很是不解,没理他这一茬,略过他的问题直接催促道:“别发呆,快起床。”
生活应该是一道答案为略的超级难题吧,想到今天开始就不能去北石,生活乐趣一下少了百分之八十,叶惟简直想躺倒在床上再睡一上午。
可惜不能。
这房间里能发挥的空间太小,叶惟的注意力移到那本画稿中夹着的一张纸。
这张纸太扎眼了,尺寸与画稿本格格不入,边角还有些微磨损和卷起,可是又被主人十分珍视地夹进画稿本,准备随身携带。
疑问还没有确切地在叶惟心中成形,手已经先于大脑反应探了出去。
柏方鸣本来站在床尾做最后的收整,看见叶惟这个动作,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在叶惟碰到画稿本之前把它移到了床头柜的另一边。
“说过了,别碰我的东西。” 柏方鸣再次对叶惟强调这件事。
那里面有杨华飞教授要求他修改的作品,柏方鸣在这一刻甚至感觉到了冒犯。在柏方鸣的认知里,他现有的生活已经被割裂成两半,叶惟是他的不得已,叶惟之外的学业和理想才是真正属于柏方鸣自己。
他并不想这两者有任何交集。
叶惟虽然不理解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但还是看出了柏方鸣的不高兴。短暂的沉默后,叶惟换了个思路,他坐起来,去拽了拽柏方鸣的衣角。
“那能碰碰你吗?”叶惟张开臂膀,小心翼翼又十分真诚地说道,“只要抱一抱就好啦。”
迎着曦光,柏方鸣好不容易把叶惟带到校门口,惯例叮嘱他千万不要冲动打架,目送叶惟确确实实走进校门,自己转身去了最近的公交车站等车。
这才安宁地喘息了片刻,庆祝柏方鸣成为自由的柏方鸣。
然而这自由也仅仅片刻而已。
古南都的侧门——
“柏先生,这边。”吴经理早已等在一旁,礼貌地做出了“请”的手势。
比起第一次来时的手足无措,柏方鸣已经能够坦然接受“柏先生”这个称呼,也能够步履平常地跟着吴经理走过九曲十折的后院。
包厢跟上次都是同一个。
同样地,吴经理弯着腰带上门离开,包厢里只留下叶振海和柏方鸣。
叶振海和叶惟表面看起来是完全不同性格的两个人,但与叶惟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们俩深埋在骨子里的傲慢如出一辙。
叶振海久居高位,发号施令惯了,就算装得再平易近人,柏方鸣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他那来自于傲慢的不屑。
等柏方鸣坐下,叶振海不紧不慢地给他斟一杯茶,“成绩老师已经提前发我,这周末小惟应该就能拿回他的吉他,在你的帮助下他进步很大,我作为小惟的父亲,向你表示感谢。”
柏方鸣目光下垂,盯着茶杯中往上飘起的两缕轻烟,略略一点头礼貌地表示回礼。
日常报备邮件已经足够,他知道今天叶振海特地找他出来肯定是为了别的什么事。
“头疼的是,这孩子就是太叛逆,听说前几天还跑出去了,两个晚上没回家,是吗?”
叶振海轻声慢语,柏方鸣如芒刺背。
这话叶振海既然当着他的面说出来,柏方鸣就明白,这已经是两方心知肚明的事实。
没什么好再掩盖的,反正叶惟现在已经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柏方鸣点点头承认下来。
“我不追究已经过去的事情,”叶振海放下茶杯,身体略微前倾,是开始进攻的姿势,“我只想知道,叶惟以前离家出走,从没哪一次是主动回来还哭着道歉的。你,是有什么魔力,让他对你几乎言听计从?”
原来是为了这个,柏方鸣该想到的。
可是柏方鸣能怎么说?
——他喜欢我,你能不能去管管你家小孩,别在这说风凉话了?
算了,他怕叶振海受不了这么大刺激。
“言听计从这个词您用得不太妥当,”柏方鸣委婉提醒叶振海,希望他起码能听懂一半,“不过叶惟既然跟我相处融洽,那么一定是想从我这边得到一些他之前得不到的东西,安全感,幸福感,某种慰藉或者是其他什么……之类的。”
叶振海以一种深沉的目光探究地盯住柏方鸣,许久才缓缓坐直身体,倒也没显得多么惊讶。
不过看起来是完全听明白了。
“三倍工资,”叶振海接下来说的话让柏方鸣难以置信,“叶惟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等到他患得患失了,腻了,挫败了,撞到南墙了,他自然知道回头。”
这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叶惟仿佛是个可以被随意操纵的人偶,自己也不过是个他用来控制叶惟的工具而已。
柏方鸣眼前走马观花般掠过许多场景:手术室半夜亮起的红灯,病房里白得刺眼的墙壁,排着很长队的缴费窗口。
还有黑暗中叶惟毛茸茸的发顶和今天早上没有被带走的吉他包。
柏方鸣抿了一口茶,很苦。
苦到他不得不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