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都市情感>赤鹫来栖【完结】>第58章 疾风劲草·八·现实比戏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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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百川小时候,家里唯一的电器是台电视机。带着厚厚的后脑勺,灰绿的屏。

  父亲酗酒,经常天还没黑就搂着酒瓶子歪在炕头看电视。眼睛直勾勾的,也不知道是在看还是没在看。北百川缩在炕稍,也跟着看电视。父亲看什么,他就跟着看什么。

  阿姐在外打工挣钱,要到很晚才下班,而乡下的夜晚又来得早。从天黑到阿姐回来这段时间,总是特别漫长,又都是一个样。泥灶里的火会在九点彻底熄灭,煨着半冷开水的铜壶不住唏嘘。寒酸的灯泡忽明忽暗,房间里的空气又冷又腥。

  明明是两个人,北百川却总觉得炕头那个男人像一具尸体。北百川抱着膝盖,蹲坐在距离尸体不远的地方。就像是坐在水里,不敢弄出一点涟漪。

  炕头一个死人,炕梢一个假装死人的活人,都盯着黑箱子看戏。有时候是打打杀杀的戏,有时候是爱来爱去的戏。但不管什么戏,都是光鲜亮丽的。

  男人要帅气,要有钱,要挥金如土,要使奴唤婢。女人要年轻,要美丽,要冰清玉洁,要干干净净。像是开在圣地的纯洁花朵,生来就等一个完美男人来采撷。

  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即便是灰姑娘的戏码,都要体面华丽。一个非要娶,一个非要嫁。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却搅着一群人哭天抢地,好似世界都围绕着这两个人转。

  后面又车祸了,自杀了,跳崖了,失忆了,成植物人了。即便成了植物人,又都衣冠齐整,头发丝都是清爽的。爱人坐在一旁握着手流眼泪。演员的眼泪都流得美,一滴一滴的,晶莹饱满,从单眼流出来。

  而后植物人的手指头一动,就缓缓睁开了眼。最后礼拜堂的钟鸣一起,美满落幕,就好似余下的生命长长久久无穷尽。

  北百川年幼的时候不觉得不对劲。

  直到后来他长大了,上学了,毕业了,进了社会,才慢慢明白,戏只是戏。不至于胡说八道,也总归是不能全信的。

  但即便是戏,也有两点是真的。

  其一就是这个世界存在主角。

  有钱的人,都是主角。其他人,还真就得围着主角转。北百川知道自己不是主角。他学历不高,出身不好,走在路上,是一点解释也没有的寒酸。又因为长得高,寒酸得更加显眼。

  至于他的爱情,也不是戏里的爱情。他没能爱上一个年轻女人,他爱上了个年纪是自己一倍的男人。他的爱人也没有冰清玉洁,他甚至不知道在自己之前,赤鹫的枕边躺过几个人。他们的爱情莫说光鲜,甚至带点难堪。

  戏里还有另外一件真事。

  爱是真事。

  任何一个人,不管他的容貌如何粗野,出身如何贫贱,灵魂如何卑劣,他那颗心,到时候都不会不发生某种爱慕的。

  戏夸大了一切,却唯独没有夸大爱慕之心。

  北百川爱赤鹫,不为身份,不为义务,不为利益,没有一点点算计。他所以爱他,是因为他生来就是为了爱他的。哪怕赤鹫变得又老又不好看,他的爱慕之心也不会有丝毫消减。

  至于戏里其他的地方,就都是胡言乱语了。

  比如重症监护室是不允许陪床的。每天给北百川的只有十五分钟,隔着玻璃看一眼就得离去。

  再比如,重症室里的病人是不穿衣服的,因为身上的插管太多了。氧气管,鼻饲管,PICC管,导尿管。这么一身管子,根本穿不了衣服。

  而赤鹫那性感漂亮的黑发也被剃掉了,剃得连脸都跟着陌生起来。

  ICU的费用一天两万,赤鹫的银行卡就像是被扎了个窟窿,数字像空气一样呼哧哧往外冒。北百川想着,钱花光了他就去借高利贷,打黑拳,卖血卖器官,他什么都肯做。只要他还能有机会当面唤一声鹫哥。

  床头的小闹钟响了,到了可以探望的时间。北百川单手摇着轮椅,往重症室去。等到了门口,缓缓从轮椅上站起身,扒到玻璃上往里张望。赤鹫躺在正中央的床上,闭着眼睛。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一样的绝望。

  护士看他可怜,特意出来安慰他:“今天情况比较稳定,别太担心。”

  北百川刚想点头,赤鹫隔壁床的仪器突然响起连续刺耳的滴滴声。护士变了脸色,转头往里小跑。紧接着又涌进来几个人,绿衣服的医生,蓝衣服的护士,都围着那个略胖的男人忙活。一阵兵荒马乱后,护士拿起了电话。不多时,医务人员的手停下来了,开始去做别的工作。不久,两个紫衣服的推着铁床进来,把男人抬到铁床上,盖上白布推了出去。

  不过六七分钟,床就空了。走廊上是家属撕心裂肺的嚎哭。

  北百川的探望时间也结束了。他松开手,刚要坐回轮椅,忽然赤鹫床边的仪器也开始急促地响。几个人又一下子围了上去,场面有点乱,有人在说话,有人在推针,有人在记录。北百川看着医生拿着粗针头,扎进赤鹫的脖颈,作为临时的气道。而后一边看着监视仪一边进行胸外按压。

  赤鹫没有家属,唯一在乎他死活的,只有北百川这个没有法律关系的恋人。护士也不用打电话,只是抬头向北百川看了一眼。

  北百川知道那代表着什么。他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要从七窍喷出来。蓦地又往回流,浑身发麻地冷。

  这样的场景,他已经看了四回。

  四十二天,五次病危,耳边又回响起医生的话。

  “即便伤救得回来,人也不行了。他的肺没有好地方,做好短命的准备。”

  “短命···是多短?”

  “保守估计三五年。乐观点七八年,要是有奇迹,兴许能撑十年。”

  北百川捂着脸,无声地痛哭流涕。

  原来人的眼泪,不是晶莹的一滴一滴,从单眼滑落。它是大颗大颗,浑浊滚烫的,从扭曲的面颊流淌。混着鼻涕口水一起淌。

  谁能哭得漂亮呢。没人哭得漂亮。

  北百川扒在玻璃上哭得一颤一颤,赤鹫在医生的手掌下一颤一颤。

  医生摁了五六分钟,除颤仪上终于出现了自主心跳。这第五次的病危,赤鹫又挺过来了。就好像是舍不得北百川似的,只要北百川流泪,他就能挺过来。

  这场与死神的拉扯,终于随着这第五次的抢救暂时告一段落。

  在这一周后,赤鹫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