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一在黑暗里睁眼。
意识缓缓清醒, 全身犹如巨石碾过般酸疼。周遭暗无天日,触手摸到坚硬地面,稍远处传来一点滴答的水音。
他依稀记得自己被君渊带走, 慌乱间被强烈气流冲晕,然而身处黑暗,根本不知君渊带他了哪里……
大概率会回到君渊的势力范围冥界。但即使眼前一片漆黑, 南一也能察觉出这里并非明无魔宫。
他艰难撑身, 顺着微不可闻的水声慢慢、摸索着前进。半响,停住脚步,耳边似乎听到一阵兽类的喘息。
“君渊?”
没有回答。
然而随着脚步越靠越近, 那喘息声也愈发清晰,甚至能感觉到一阵灼烈热气。须臾, 南一触摸到一片滚烫的龙鳞。
“君渊。”南一又说了一次。
黑暗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南一耳边响起轻微龙鸣,那声音太过哀伤、沉闷, 好似凶兽难以忍受剧烈痛苦而喘息的低啼。
所有人, 包括南一,绝没想到君渊的真身居然是一条魔龙!
若不是关键时刻显露龙身, 他与泽青那一战, 强悍玄机术的镇压之下, 应当必死无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南一也感觉到栗栗危惧。
目前虽然没有性命之忧, 但君渊伤势严重, 导致还维持着虚弱本相。
湿涔涔的冷汗贴在南一后背,他又累又疼, 强撑精神问:“这是哪里……你带我来这儿, 想做什么?”
魔龙回答不了他。
周围除却凶兽粗重的喘息与细微水声, 万籁寂静。僵持半刻,南一试探着往前走,试图逃离这种压抑的环境。
然而他刚动,忽觉一脚踏空,下方好似有一汪寒凉的深潭,鞋底徒然沾水,整个人又猛地被魔龙尾部托起,龙头随之缓缓回旋,瞬间完全缠住了南一。
那滚烫如烙铁般得龙鳞缠绕太紧,南一耳侧清晰感受到龙头喷出的炙烈气息,霸道又不容抗拒。
南一重伤未愈,更觉呼吸不畅,他并不知君渊在这种状态下能不能听懂话,仍旧下意识喃喃道:“我疼。”
可能是错觉,音方落,那沉重束缚感忽而微微松懈。
太冷了。
视线阴暗,四周就像蔓延着无际的寒冰,南一甚至怀疑自己到了地狱,唯独紧拥着他的龙还有温度,源源不断提供着带血腥味的热气。
昏天黑地,不知岁月。也许又过了好几天,也许只有一会儿。南一半梦半醒间感觉有湿热触感在轻轻舔舐他的伤口,再次醒来之后,眼前终于见到了光亮。
血月出来了高悬深崖上空,天幕与四周崎岖的岩壁皆为灰白色,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川,而他正蜷缩在崖底边的一池平澜深潭旁。
……
透过血月,南一总算知道这里是何处。
妄渊崖底。
终年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万物的罪恶之源,除却源源不断哀嚎的怨灵与阴冷魔息,没有任何生命气息。
君渊居然把他带到了妄渊之底!
南一心生恐惧,忽而回头,魔龙已经不在了君渊赤/裸半身浸入寒潭、露出苍白起伏的肩背线条,墨发遮掩锋利面容,依稀可见紧闭的眉眼。
似乎因为在沉睡,男人冷冽又危险的侵略气场稍显温和,但周身仍旧透着一种诡谲的苍白,如同冰雕所塑,靠近间便能感觉彻骨寒凉。
南一缓缓伸手,正犹豫是否唤醒他,忽而,君渊睁开眼。
他原本便是冷酷杀伐的性子,重伤之下更是时刻警惕。
因此那刚醒、漆黑幽邃的一眼满含令人畏惧的戾意,直至看清南一那刻,又渐渐变为平静又充满占有欲的注视。
半响对视,最终还是南一先开口了:“你打算关我多久呢。”
君渊目光不错的看着南一,他抬臂,沾水骨指从寒潭探出,弥漫着一阵铁锈般的血腥味,然后穿过南一侧脸、耳际、直至大力扣住他后脑。
距离徒近,君渊几乎贴着南一的唇道:“南南,这里是妄渊之底,三界里最深、最幽暗的地方。”
“你不喜欢明无魔宫了,那我们就留在妄渊。”
他半张侧脸轮廓隐入阴暗,声音平静,眉眼沉冷如霜,“没有任何人能到达这里。除了你和我,再也不会有其他人,以后哥哥陪着你。”
南一颤声道:“你疯了。”
君渊吻了吻南一唇角,感受着他的颤抖,说:“恩,我宁愿疯,也不会让别人夺走你。”
“那赤蛇怎么办……冥界呢?你这么多年经营的心血都不要了吗?!”
南一想过,为了避免被仙界找到,君渊肯定会带他回冥界,但绝没想到君渊居然这么疯。
“难道……你也要在这里陪我关一辈子吗?”
“未尝不可。”君渊语气太平静,仿佛理所应当的自然,正因如此,南一清楚他并未说谎,反而已经下定了决心。
深深的恐惧与无力笼罩住了南一。
他想不通君渊此举的意义,明明他在男人心里不过只是一个卑微炉鼎,为什么要做这些?为什么甘愿舍弃一切困住他?
南一冷声道:“我要出去。你不可能永远关着我。”
静默半响,君渊忽而伸手轻抚南一面颊,男人脸色透着一种不正常、病态的苍白,话语轻缓,简直与以往强势截然不同。
然而语气却无比认真,简直让听得人毛骨悚然,“南南,你出不去了。”
“我在崖底设下了八万道禁锢咒,就算圣佛亲临,也是进退双难。”随后,他指尖缓缓游移至南一心口,“这里,有我亲手种下的锁魂钉。”
“双生感应,你已经牢牢与我绑在一起,再也逃不掉。”君渊温柔一笑:“除非我死。”
锁魂钉
这是一种极其强硬的古老咒法。施咒者以血歃盟,双双刺钉心口,从此不管另一方在哪儿,就算天涯海角、魂魄离体也能轻易感应。而被种入锁魂钉的那一方不能自己主动取下,否则,便会受到咒法反噬,七窍血流,爆体身亡。
“你、你真的疯了。”震撼之下,南一甚至静止半响,方才想起后退,“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锁魂钉生死不论,永不磨灭,意味着他将再也无法逃离君渊,就算进入轮回也不例外君渊真的打算永永远远锁他在身边!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南一喃喃两声,怔然地看向君渊,眼泪忽而便滚落面颊。
他已经不是软弱的小孩了。
自重生之后,南一心性大变,外人面前他是天资极高的先天灵体,聪明又坚韧,足够游刃有余、把持危局。但此时此刻,面对君渊,他还是忍不住暴露出最脆弱一面,“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呢?”
“你明明可以。你这样!不如直接杀了我!”
情绪仿佛在一瞬间决堤,南一红着眼质问,晶莹泪珠随之大颗大颗垂落,仿佛砸在君渊心口,烫得他五脏六腑灼烧般剧疼他慌张抹去南一的眼泪,神情与语气居然有些无助:“南南……你别怪哥哥。”
“我不想这样,我也不想这样对你……我也不想逼你。”
他怎么舍得南一受委屈?
那是他心尖上从小养到大的一块肉啊!他出生在最阴暗的妄渊,早已习惯了厮杀与血腥、冷漠与无情,他原本不需要陪伴,更不懂羁绊的感觉,直至他遇见了南一。君渊违背了魔灵淡薄的天性,他给南一准备最华贵的宫殿,最美味的佳肴,几乎金枝玉叶般捧着他长大……但,南一还是想要逃!
绝望的只有南一吗。
不是。
当君渊得知南一真的不要他那一刻,他体会到了千万年来从未有过的绝望与茫然。
“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生气,任性。因为黄泉域这件事给你带来的伤害,让你对哥哥失望了。”君渊眼眸透着一种死寂的幽暗,说话又急又凌乱:“我以为,只要我哄哄你,解释清楚误会,我低头,你就会回来……但不是,不管怎样,哪怕我求你,南一,就算我求你。”
“你都不会回来了……你只是不想要我了。”
他在此刻褪去了往日骄傲,冷寂声音回荡深潭,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力感:“你喜欢上了别人……你想离开我,我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可你还是想离开我。”
这是两人相遇以来最平静、理智的一次交谈,明明没有争吵,然而每多说一句话,便能清楚意识到他们之间不可溟灭的鸿沟,原来不知不觉,曾经亲密相枕的爱人已经离得这么遥远。
好像不管君渊怎么靠近,都无法挽回。
他胸腔泛出一阵尖锐闷痛,蔓延至舌根、连声音也变得苦涩酸楚:“南南,你告诉哥哥……我、我要怎么办?”
南一不说话。
泪水沾湿了君渊满手,却不再哭了,反而那一双纯澈清冽的眼瞳渐渐变冷漠。他看着君渊,如同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多可笑。
君渊居然问他怎么办。
当初的自己,当初绝望又孤独的自己又可以问谁?
明明亲手把他推开、造成这一切的人是君渊,如同杀人凶手在问被害者,我杀了你,我要怎么办?!
似乎承不住这种目光君渊伸手,缓缓盖住了南一含恨又冰凉的眼眸,可是哪怕盖住了眼,他仍旧能感受到掌心睫毛的颤意,那是害怕。
小狐狸害怕他。
曾经一看见他便盛放明媚笑容,撒娇要他抱,缠着他亲吻,彻夜相拥的南一再也不在了……然而他越是眷恋以前、越是怀念以前,便越能感觉到南一如今对他有多么恶劣,这种几近于背叛,被抛弃的难过使得凶兽又开始动怒。
“你怎么能不要哥哥。”他伤势未愈,过激情绪牵扯着一阵剧烈灼疼,控制不住声音发颤:“明明你很爱我的,你说过,你最爱哥哥,你怎么能……说不爱就不爱呢?”
他凤眸猩红,面色苍白,湿透的墨色长发将整个人衬出一种阴鸷戾气,“就算你不爱我了,你也休想爱别人。”
“君渊。”
静了半响,南一忽然说:“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家人们把营养液摆上吧,准备吃冤大头的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