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向兽神寻求启示, 实际上就是画个法阵,神子和三个大祭司先后进阵,在心底默默询问兽神, 兽神再降下各种不同的神迹,以作回应。

  中央神殿有现成的法阵。

  画法阵的原料十分珍贵,包括兽骨、鎏金,未经任何污染的纯粹植物以及珍宝。

  这些东西也算在了本次请求神降的消耗中。

  神子居高临下的看着林言:“若是兽神认定是你的兽仆先犯的错, 那么这些东西一应由你偿还。”

  “神子阁下, 您这样是否过分了?”羊安皱眉。

  不等神子回答, 几个大祭司不咸不淡的看羊安一眼:“小祭司, 您身为中央神殿的小祭司,不要总向着外人。”

  神降尚未开始,两个大祭司已经默认林言有罪, 将被赶出神殿。

  羊安沉默下来, 事到如今, 他也没了办法。

  神侍们迅速开始摆放请求神降要用到的祭品。

  兽骨、奇珍异宝。

  还有一捧圣水。

  圣厅内的气氛随着他们的动作渐渐变得凝重。

  猫灵等人没想到林言能反抗到这个地步, 居然需要请兽神判决。

  他们心有惴惴,忍不住朝神子看了眼。神子递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这眼神让猫灵等人心安不少, 不过他们眼神游移,不敢再跟林言对视。

  神子冷冷低头, 再一次问林言:“言,你确定要请求神降?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若是兽神真的降下神罚, 可没人保得住你。”

  林言抚着大狮子的脑袋, 神情依旧淡淡, 丝毫没有他希望看见的恐惧。

  “开始吧。”

  他如此不知好歹, 神子脸色又难看起来。林言这么有恃无恐,不就是以为‘兽神‘能做出公正的裁决,可惜他哪里知道,中央神殿的阵法,从来不曾真正连接过‘兽神‘。

  兽神已经消失数千年了。

  现在的中央神殿,依靠的从来不是神降!

  想到这,神子心里痛快,缓缓走下高台,与三个大祭司一同进入法阵。法阵中心摆有三个软垫,他们依次跪上去,装模作样的祷告着。

  ……

  随着时间的流逝,外面的天空变了。

  晴朗的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蒙上一层昏暗无光的乌云,乌云层翻滚咆哮,层层堆砌,冒着极其不祥的乌黑,有紫色闪电游走其间,猛然爆发出手臂粗的光亮,“轰隆”震响!

  圣厅里的祭司们脸色一白,纷纷跪倒在地,恐惧又狂热的喃喃:“兽神……兽神降下神迹了!兽神降下神迹了!”

  鹿宁浑身颤抖,害怕的快要哭出来:“言、言……怎么会……兽神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判决?我们怎么办?我们会死吗?”

  冷眼旁观的羊安眉心一跳,眼前这一幕熟悉的令他恨极。

  上辈子他不就是被神子用同样的手段放逐的吗?

  先把引雷石埋在法阵四周,一旦有需要就用圣水里的能量催动引雷石发作,这一招简直百试百灵!

  一旦安上会被兽神惩罚的名头,这天雷、这风雨,不正是兽神发怒的先兆?!

  羊安又气又怒,五指攥得极紧,快要掐出血来。

  神子也在此时走出法阵,嘴角噙着胜利者的微笑,问:“言,兽神已经降下神迹,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有什么想说的我们也不会听了,”一个大祭司不耐烦的摆手,区区一个祭司,居然也敢请求兽神判决,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最厌恶这般不识规矩的亚兽人,“神子阁下,此事你不必插手了,就交给我们处置吧。”

  另一名大祭司冷哼一声:“不敬兽神,顶撞神子,公然放任兽

  仆咬死其他祭司的兽仆,罪行累累,按中央神殿的规矩,先鞭笞五十,再丢出野外,此生不许进入大陆各大城池!”

  猫灵等人惊骇地不敢出声,如此严重的处罚,和处死有什么区别。

  鹿宁更是满脸绝望的瘫坐在地,再也没了起身的力气。

  所有人心底五味杂陈,恐惧、害怕、轻松等等什么情绪都有。

  他们忍不住偷觑林言的表现,想知道被判了这么重处罚、还被兽神厌恶的林言,会有什么反应。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林言没什么反应,他的兽仆阴恻恻的竖起金瞳,狠戾的盯着说话的几人,厚实的爪子缓缓拍击着地面,沉闷的声响震着耳膜,令人生畏。

  殿外雷暴天可怖。

  天空暗的见不到光。

  一阵狂风骤然吹入殿内,将窗帘掀飞,华丽的紫水晶灯飘飘晃晃,充满不祥。

  光线照在林言脸上,他冰冷的直视神子几人,“当着兽神的面,你们再说一遍,是谁——在不敬兽神?”

  神子步伐稍顿,心头警铃大作。

  几个大祭司也觉察到了什么,头一次正视起林言。

  “言,”一直未说过话的第三位大祭司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虽然与两位同僚不合,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必须维护神殿所有人的共同利益。

  生怕林言会在殿内说出些不受控的话,第三位大祭司眼睛一横,冷嗖嗖的示意殿外的骑士们进来,将林言立刻压走。

  殿内气氛沉闷,无人敢出声。

  穿着盔甲的骑士们步伐沉重,盔甲咚咚咚的响,他们手持利刃,只要林言敢反抗,下一秒就会血溅当场。

  大狮子猛地发出一声咆哮,那最先冲向林言,甚至已经伸出手的骑士们被凶悍的力道一撞,猝然飞了出去,恐怖的力道袭向他们的四肢百骸,其他骑士尚未回过神,就见眼前这头凶兽露出獠牙,横过身来,挡在林言身前,再次森森的暴吼一声——

  “吼!”

  “言!”大祭司惊恐的声音同时响起:“当众反抗神罚、袭击神殿骑士,按律当斩!你想死吗?!”

  “当众伪造神迹、颠倒黑白,你们中央神殿才是在找死!”林言厉斥。

  “胡言乱语!”大祭司尖叫着,“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抓住他!抓住他!!!”

  ……

  殿外狂风怒号、雷电交加,瓢泼大雨在此时下了起来,被斜风吹的哗啦啦洒入殿内。

  大祭司暴怒的瞪向高台下的众骑士,白袍被狂风吹得凌乱,愤怒中他忽然发现台下的所有祭司、骑士全部跌倒在地,惊恐欲绝的仰望着他,就连旁边的两个大祭司都摇摇欲坠,神子更是踉跄着发抖——

  他们在看什么?

  他脑中闪过这个疑问。

  下意识循着羊安难以置信的目光,抬起头。

  圣厅上方的屋顶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一层虚幻的、朦胧的圣光漂浮在空中。

  他清晰的看见层叠的乌云层、粗壮的雷电——同样,他也清晰的看见那只穿透云层,向他抓来的巨大手掌。

  修长、雍容,指骨分明,微微弯曲,悬在天幕上,将整片天空覆盖,光线也刹那间暗了下来。

  巨大与渺小对比,使他宛若一只微不可见的蝼蚁,连求饶声都来不及发出,便被那只恐怖骇人的大掌虚虚一握,碾成齑粉。

  神光骤亮。

  聚成一道光柱,将林言拢在其中。

  身下简略的座椅变成华丽的王座,宽大舒适,椅背披有猩红的披风,林言神情冷淡,大狮子环绕着他,金色竖瞳缓缓落到另外两个大祭司身上。

  “不……”两个大祭司瞬间明白了什么,冷汗潺潺,

  毫无端庄稳重的姿态,霎时间跪倒在地,狼狈的向林言求饶:“不!我们错了!我们错了!言……放过我们,放过我们……兽神在上——兽神在上——”

  他们凄厉的求饶着,殿内气氛不知何时变得死寂,所有人肝胆巨颤的望着洒在林言身上的神光,淡金色的、柔和而温暖,仿佛一汪温水,极尽小心的浸泡着他。

  林言便坐在光明中,不沾风雨,连看他们的眼神都是漠然的。

  羊安死死咬紧了牙关,尝到了血腥气味。他恨不得让神子好好看看,什么叫兽神的代行者,什么叫兽神的宠爱。

  那是恐怖的神降。

  神明亲自施以的惩罚。

  猫灵大脑自始至终一片空白,从那只手出现,到一个受尽尊崇的大祭司死的轻而易举,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身体像化成了石雕,呆滞的,绝望的,大脑里只环绕着三个字。

  ……他完了。

  多么荒谬,难怪林言不惧神降。

  难怪林言敢直接嘲讽中央神殿。

  兽神……已经离开兽人大陆数千年的兽神,竟然也会如此宠爱一个亚兽人,为他降下神罚。

  那他怎么办?

  他这个——一切灾难的导火索,又会被施以什么样的惩罚?死亡吗?

  他眼前一白,发现那只手又开始动了。

  巨大的手掌将整片天空的光亮掩盖,悬浮在所有人的头顶,每当虚虚一握,便有一个大祭司死去。

  现在,那只手移到了他的头顶,目光中的最后一幕,是神子不顾形象的求饶与大吼,“我是神子——兽神,我是神子——我是您在此界的代行者,您——”

  神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猫灵茫然地发现自己竟没有死,身边所有普通祭司哭喊的不成样子,甚至有一股骚味传来,是熊理(棕熊主人)。

  熊理跪倒在地,不住的摇头,对林言,也对头顶的大掌。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是神子……兽神大人……是神子命令我诬陷言!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的求饶最终猝不及防的消失。

  站在他周围的亚兽人们身体抖得像筛糠,看着熊理的身体化为齑粉,消失不见。

  神子又开始尖叫了,他状若疯魔,喉中不住的喊着自己的名讳,请求兽神宽恕:“兽神!我是您最疼爱的孩子,我是神子,出生之时您曾赐福于我——我知道错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您!”

  那垂在天幕上的大掌再次虚拢。

  过程中似有微不可见的一顿,很快,又重新压下,神子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惨叫,眼中淌出血泪,消失之前追悔莫及的看向林言,绝望又不甘——

  早知道林言竟也能沟通兽神。

  说什么,他也不会招惹对方。

  ……

  风波停歇。

  圣厅再次恢复了死寂。

  这次是真的死一般的寂静。

  圣光也渐渐自林言身上退散,沐浴一波‘恩泽‘的大狮子扭过头,看着跪在殿外,诚惶诚恐祈祷、赎罪的无数祭司们。

  中央神殿尚且如此,神殿外的城池、整座兽人大陆,又会发生怎样剧烈的动。荡,已经能够窥见些许。

  羊安震颤的心情直到此时还未能平复,他看着高台下的林言,深深的感到畏惧,心里蔓延出嫉妒、畏惧的酸液,却连张口的勇气都没有。

  寂静最终是被哽咽打破的。

  猫灵等人哭泣着,泪流满面,眼中血丝狰狞,看着林言的眼神充满惊恐、祈求:“我们……看不见‘黑雾‘了。”

  看不见‘黑雾‘,便没了‘灵力‘。

  他们将变成普通亚

  兽人,庸庸碌碌的度过一生。

  比起死亡,失去一切的落差,更令他们无法接受。

  他们拼命求着林言,甚至跪在地上,向他称臣:“……言大人,求您放我们一马!只要能让灵力回来,我们一辈子给您当牛做马——我们身后的势力,也一定听从您的命令!”

  “住嘴。”

  求饶声尚未结束。

  殿内忽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猫灵几人看见来者,面容彻底灰败,再没了一丝力气。

  林言转身,只见一个沧桑的老人步履蹒跚的走进了圣厅,他穿着白袍,身形佝偻,年岁很大了,头发全白,脸上布满岁月的痕迹。

  他的眼神是温和、宽容的。

  像日光晒过的琥珀,虽然浑浊,却能洞悉人心。

  “言大人。”

  老人恭敬地向林言问安,背后则是一众跪倒在地,诚心归附的神殿祭司们。

  密密麻麻的祭司们低着头,神情恭顺安静。

  “我是中央神殿的‘神谕‘祭司,”老人说:“兽神曾降下神谕,祂说神殿将迎来新的神子。如今,我们终于等到您了。”

  新的神子?

  林言眼瞳微动,冷静又审视的看着面前的老人。

  老人的眼里是真切的叹息和善意。

  他苦笑着:“我知道您或许对神殿这些年的发展产生了疑惑,事实上……神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被‘黑雾‘污染了。”

  神谕祭司徐徐说着这些年神殿的变化。

  最先发生变化的是神子,他的眼底出现了黑雾,但这黑雾无法用圣水进行拔除,神谕祭司不能声张,只能一点点看着那黑雾扩散,最终将神子彻底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他将神殿内所有被黑雾感。染的祭司名单递给了林言。

  林言粗略一扫,羊安的名字也在其上。

  神谕祭司显然也有些迷茫:“羊安,是个奇怪的孩子。我能感觉到他被黑雾污染,但他的反应和神子却截然不同,他更像……与黑雾融为了一体,不光眼底、身上每一个器官都由黑雾组成。”

  他说的委婉,林言还是听明白了。

  羊安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黑雾幻化成的‘人‘。

  难怪神谕祭司如此密切的关注他,想来也是察觉到其中蕴藏的巨大威胁。

  林言若有所思,端起面前的茶杯,微微润了口。

  大狮子一直懒洋洋地趴在他身边,四肢趴伏着,大脑袋则困倦的搭在它膝盖上,林言撸着它毛毛的脑袋,心里突地滑过一丝古怪。

  大狮子不是耐得下性子的人,它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按理来说等一切平息,是会跑去找那些骑士算账的。

  此时却那么温顺、乖巧的跟在他身边,和曾经无数次在狩猎过程中受了伤的表现一样。

  ……受伤。

  林言指尖一颤,不动声色地、缓慢的垂下眸,东大陆猫并不算敏锐的嗅觉,在他全神贯注的状态下,闻到了浅浅的、几近于无的血腥气味。

  气味从大狮子的右爪溢出。

  被它胸前厚实的鬃毛掩盖着。

  这只右爪,与神明刚才伸出的右手一样。

  「一点小伤,」神明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平淡道:「不妨事。」

  “给我看看。”林言几乎能想到祂的神情,定然端坐在神座上,神情清冷、仪态端肃。

  神明声音微顿:「不必。」

  “我说了,”林言重复:“给我看看。”

  神谕祭司已经离开了这间狭窄的偏殿,去外面安抚人心。

  光线昏暗的偏殿内,点着烛火,窗帘紧合。出于安全考虑,神谕祭司没

  有拉开窗帘,怕被外人窥探。

  四周安静下来。

  空气如水波般徐徐荡开,一道身影浮现。

  ‘身影‘果然端坐于神座之上,看不清面容,唯能看见蜿蜒的黑发,优越颀长的躯体。广袖黑袍,袖口绣有金色梵文,祂淡淡伸出手,袖袍下的右手流血不止。

  金色血液泉涌般覆盖祂整片掌心,蔓延的血液一滴滴滚落,被空气融化。从祂的血里,林言闻到了充沛的能量、令人心荡神驰的诱。惑力。

  无形之中仿佛有一道声音在说。

  ‘杀了祂,取代祂‘。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林言对那声音充耳不闻,问道。

  「神子身上有禁咒,这是禁咒的反噬。」神明道。

  林言蹙了蹙眉,认真盯着面前的掌心。

  汩汩涌出的血液丝毫没有止住的趋势,林言勉强循着这些血液的源头看去,发现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黑雾凝结而成的……‘黑虫‘?

  小‘黑虫‘埋在神明伤口处,贪婪拼命的吸吮。

  干瘪的腹腔瞬间鼓成气球,尽管如此,它仍在竭力汲取这股能量。

  林言抓住了眼前这只手,捏着对方修长的指尖,专注的、凝重的看着这小‘黑虫‘。他现在确定了,小‘黑虫‘便是伤口血流不止的原因。

  而这‘黑虫‘,似乎只有他能看见。

  不同于‘黑雾’,‘黑虫’,仿佛是更高一级的破坏者。

  ……

  山峦之巅的神明垂着眼帘,感受着指尖温热的触感。

  神殿内帷幔无风自起。

  吹起祂飘荡的袍角。

  祂静静望着眼前这一幕,看着水幕中的青年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向他的伤口,睫毛密密的,紧张的微颤,柔软的指尖微不可见的一挑,在祂伤口处碰了碰,似某种无声的抚慰。

  神明若有所思。

  受伤便能有如此待遇。

  祂不动声色的扫了眼窝成一团,蔫眉耷眼,每次受伤都要林言亲亲抱抱、抓着爪子哄半天的雄狮。

  ……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