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一是神殿固定的讲经日。

  所有祭司要穿戴整齐, 去祷告室聆听圣言,讲经顺序依次为神子、大祭司长、大祭司,嘴里说着是讲经, 实际上就是重复那些千篇一律的清规戒律。

  天蒙蒙亮, 通往祷告室的走廊上人影绰绰。

  祭司们手持蜡烛,头戴白色兜帽, 将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这是中央神殿历来的传统, 听经时需要保持全神贯注, 心无旁骛。

  进了祷告室,祷告室没有窗户, 燃着两盏油灯, 火苗幽微, 最前端是一个高台,高台上摆着软垫、书台。

  几位大祭司还没来, 普通祭司和小祭司们匆忙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室内气氛肃穆, 一言不发,所有祭司垂首静跪,安静的等待天明。

  天明时,有窸窣的脚步声响起。

  上首的帷幔后坐下几个人, 无聊的讲经时间开始了。神子清冷悦耳的声音传遍四周, 讲述着兽神于乱世中降世,保护住整座兽人大陆的传说。

  传闻数百年前,兽神给人间降下巨大的生命树。生命树的果实化为一个个纯白赤诚的灵魂, 这些灵魂主动寻找宿体, 于是与大陆上的各种生命融合。

  这便是兽人的由来。

  为了血脉延续, 生命树又养育了众多亚兽人的灵魂, 使亚兽人们承担起繁衍种族的重任。

  在这期间,兽神降下火种,人间有了光明;降下风雨,牧草得以生长;降下白天黑夜,族群得以生息。

  每隔千年,大陆发生巨大变革之时,兽神便会降下遗迹,帮助兽人们度过难关。

  最近一个千年就在当下,神子与大祭司长频频离开神殿,便是为了寻找兽神遗迹——至于每隔千年的大变革,神殿暗中观察许久,也没发现大陆有什么异样。

  为此,神殿永久封闭,每年祈神日也不会举办大型祭典,神殿开始与人间隔断联系。

  经义讲到最后,林言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他睡着也不会摇头晃脑,只会将头埋得更深,昏昏沉沉的打盹,神智在虚空中漂浮,隐约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一变。

  一向藏不住心事的羊修倒吸一口凉气:“嘶!”

  怎么了?掀开眼皮,他困顿的抬头,神情也变得空白。

  高台上出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亚兽人身披白袍,袍尾绣着黑线,亚麻色长发束成麻花辫,松散的垂在胸前,他虔诚的跪坐在软垫上,面朝所有祭司,垂眸说:“兽神在上,我是您虔诚的信徒。”

  “狐灵?”羊修难以置信的喃喃。

  人群有些骚动。

  上首的大祭司们老神在在的阖着眸,林言扫视周围一圈,神子已经没了踪迹。

  狐灵双手合十,继续说着:“我犯了大错,被花言巧语迷惑,背弃了神殿的培养、您的抚育。受大祭司们的教导,我在神殿学习数十年,十年间,我每日向您祷告、祈求您的宽恕。”

  “亚斯,神殿骑士,他迷惑了我——”

  林言蹙眉,直觉有哪里不对。

  狐灵:“他借职务之便,告诉我人世多么繁华、美丽。他说神殿外有广袤的旷野、蔚蓝的海洋,有横贯大陆、可以去任何地方的火车,有漂浮在海洋上,满载黄金货物的货轮。

  “外面的兽人可以自由自在的游历大陆,吟游诗人们唱着您谱写的篇章,神迹降临,每一个兽人都将拥有看破黑暗的眼睛。我被深深的蛊惑了,妄图离开神殿,离开您——”

  周围的骚动越发厉害。

  几个老神在在的大祭司豁然睁开眼睛,浑浊老态的眼里冒出精光,立刻让守在一旁的神殿骑士们将狐灵带下去。

  狐灵睁开漂亮的绿色眼

  睛,他眼中含满泪水,低下头,目光划过一片望着他、不知所措的祭司们,缓缓说:“我的骑士——亚斯——他告诉我,兽人大陆上,只有猪羊会被豢养。”

  “它们会被关在牢笼里,定时定点接受投喂。像我们一样。”

  ……

  室内彻底静了下来。

  静的呼吸可闻。

  林言心神震颤,怔怔地抬着头。狐灵被神殿骑士带下去前,似乎与他对视上了,他的眼睛里满含悲哀与快意,神经质的笑着,这是一场蛰伏已久的复仇,充满对中央神殿的恨意。

  狐灵被带了下去,他出奇的顺从,完全没有反抗。大祭司们脸色难看,没想过会被一个普通亚兽人摆了一道。讲经仍在继续,室内一如既往的安静肃穆。

  但所有人都能察觉到,有一股暗流在涌动。

  夜晚,神子屋内。

  林言出神的靠在床头,旁边的书桌上还有一点油灯,灯光较亮。

  白袍松散的披在身上,神子单手支颌,面容俊美如玉,鸦羽般的眼睫垂着,平静的翻过书页,专注的看着上面的文字。

  神子博学多闻,林言经常能看见他捧着人间的书,书的种类繁多,从经义到农学、医学、建筑学,应有尽有。

  神子屋内还有面巨大的书墙。

  整面墙全是用小羊皮包裹起来的书籍,纤尘不染。

  等对方看完这本书,吹灭灯,上床陪他睡觉,林言才忐忑的问:“今天狐灵的事,神殿会给他惩罚吗?”

  “嗯。大祭司长决定放逐他。”

  如果外面的世界那么美好,那么放逐对于狐灵而言,未免不是一个能接受的结果。

  他的想法全部表现在脸上,黑暗里,一道视线淡淡扫来,平静地道:“放逐前,他的脸上会被印上神殿印记,所有城镇都会知道他的弃民身份。”

  笑容一僵,林言:“弃民?”

  “被兽神厌弃的子民。”

  这个印记和逼着狐灵去死有什么区别。

  被兽神厌弃之人,城镇将拒绝提供一切生活所需,包括食物、水源、住所,一切见到他们的人都必须远离,小心被兽神迁怒。

  容他们生存的地界,只有原始种丛生的大陆腹地,那里危机重重,狐灵一个在中央神殿生活了十多年的亚兽人祭司,根本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

  神殿的处决第二天就下来了。

  狐灵果然被放逐,同时,他的骑士也被放逐。

  两人一个会被放逐到大陆东部,一个会被放逐到大陆西部,隔着山峦与裂谷,此生相见的可能性降低为零。

  处决一出,神殿内隐隐骚动的氛围彻底消失。

  就连一向爱打听八卦的羊修也老老实实闭嘴。

  祭司们又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日出工作,日落休息。

  每逢周一周日去净室祷告听经,一切都与平时无异。

  神殿依旧威严肃穆,神圣不可侵犯。

  不过一则小道传闻不知何时在神殿内流传起来。

  大陆各城镇不知从哪得知了狐灵的事迹,经吟游诗人传唱,兽民们反神殿情绪越发浓重,有部分激进兽民甚至喊出了‘反神殿、杀神子‘的口号。

  各个城镇都出现了所谓的‘自由派‘,宣扬神民平等,神殿灭绝人性,所作所为不亚于杀人。

  他们将当今的兽神批判为邪神,认为兽神早在千年前的变革中死去,如今的邪神冒领兽神身份,占地数千亩的神殿严重挤压了普通兽民的生存空间。

  ‘反神殿、杀神子‘的口号喊得越发响亮。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月后,外出巡视领地的神殿骑士被一伙平民杀害,骇人听闻的事件瞬间

  传遍大陆,这些平民们被神殿第一时间抓住,推上断头台。

  封闭数十年的神殿再次打开了祂的大门,所有祭司整齐肃穆的站在门后,仰头看着侵犯兽神威严的平民们被处以斩首之刑。

  林言站在其中,恍惚间觉得眼前的一幕幕荒谬又可笑。

  身披盔甲的神殿骑士们拱卫周围,那些本想来闹事的平民敢怒不敢言,两者之间泾渭分明,林言听见低低的絮语,从几个孩童口中骂出。

  “讨厌的神殿,讨厌的神子!”

  “都去死!”

  “我们不需要神!”

  ……

  浑浑噩噩的回了神殿,短暂开放的大门重新紧闭。

  祭司们站在广场上,听了一通训诫,大祭司长身披威严的猩红披肩,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精芒,一字一顿,缓慢的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主。”

  “兽神永生,祂在看着我们。那些触犯兽神威严的平民,迟早会得到惩罚。孩子们,不要忘了你们的使命。”

  “我们是这片大陆的祭司,沟通神明与人间。外人误解我们、背叛我们,而我们,永远不会背叛我们的主。”

  一番慷慨动人的陈词,意志微微动摇的祭司们顿时挺直了腰背,数千年的传承,所有祭司骨子里都有傲人的优越感,他们不同于那些闭目塞听的平民,他们是神的使者。

  祭司们散去,继续重复每日的工作。

  林言魂不守舍的去了神子住处。

  屋内拉开窗帘,一缕斜阳洒在书桌一侧。神子懒散的倚着靠背,一条小臂自然下垂,宽大的袖口半遮住他的手掌,他淡淡的看着手中的书籍,听见声音,撩起眼眸,抱住了扑进他怀里的人影。

  “怎么了?”眉心一蹙,神子声音微沉。

  林言抱着他的腰,难言的恐慌在蔓延,他长发披散着,落在腰后,紧紧贴着神子的胸膛,听着那淡然的心跳声,“塞恩,……真的有神吗?”

  “为什么这么问?”下颌被抬起,林言眼眶潮红,模样可怜而无助。垂眸看着他的男人眼底情绪不明,“言,这个问题触犯戒律了,我无法给你回答。”

  “那你要惩罚我吗?”

  男人擦去他眼角的湿气,“不会。”

  林言抿直的唇瓣微松,他恹恹的重新埋进男人怀里,被对方拥着腰,耐心的抚着后背安抚,“最近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

  “嗯,大祭司长让我专心研究兽神遗迹。”

  林言感到不安,拧起了眉:“外面都在传狐灵的事情,有些偏激的民众,他们喊出了反神殿,杀……神子的口号,事情发展的太快了,我觉得是有人操控的。”

  “我知道了。”神子若有所思,他修长的指尖搭在林言腰后,自然的点了点,问:“晚上在我这里睡?”

  “好。”

  林言蔫着眼睛,爬上床。

  今天一天发生了许多事,他睡得很沉,梦境光怪陆离,不等他害怕,半夜便被炽热滚烫的吻淹没。

  迷迷糊糊的,他身上布满汗水,被窝里的热度爬上他雪白的脸颊,他张着口,小声压抑的呼吸。眉眼、鼻尖,都被怜爱又温柔的轻轻吻过,很沉、很深,缓慢又磨人的吻。

  林言噙着眼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奶油馅的蛋糕,在高温下化成一滩甜腻的水,又被一口口、从容不迫的吞吃入腹。

  有人怜爱的吻他的眉心,阴影压下,他朦胧间,听见男人喉中溢出罕见的低笑,笑声轻而散漫,唤他‘言言‘。

  很羞赧的称呼。

  林言从出生起,还没有被这么唤过。

  他觉得自己泡在幸福的温水中,哼哼唧唧的,在第二天的暖阳中睁开眼,怀揣着轻松

  的心情,去接受今天的任务。

  神子注视着他离开,温柔的亲了他的脸颊。

  大狮子似乎也察觉到他最近一段时间心情不好,每天都温驯的任撸任抱。

  就算被林言涂药膏、编辫子,把威风凛凛的鬃毛挑染成红色,也不生气,反而懒散的舔着爪子,在林言兴奋的注视下,顶着新皮肤出去狩猎。

  猎回来的猎物总有一块鲜嫩的兽肉是归林言所有的。

  不论煎炸炖烤,都非常美味。

  ‘自由派‘引起的骚乱和恐慌仿佛平息了。

  神殿内并无任何议论声,大祭司长也一改几天前的强硬,越发频繁的出现在众人面前,不论是讲经,还是审查。

  与之相反的是,神子的存在感越发微弱。

  林言感到害怕,夜晚跑去找神子,惊惧的提起这个问题,也只是被温柔的抚着头发,耐心的安抚。

  抱着他的男人一只手持书,另一只手松散的搂着他的腰,神情从容不迫,一如既往的告诉他:“别怕。”

  林言在忧虑与相信间,选择了后者。

  相信归相信,他依旧严密的观察大祭司长的动向。

  在发现大祭司长暗中转移神殿财富,和几个关系亲密的大祭司、小祭司见面后,林言继续去告了状。

  神子静静的望着他,放下羊皮卷,金色瞳孔看不出情绪,老生常谈般,对他说:“不必担心。”

  神殿内的气氛一天天变得古怪。

  小祭司们暗中似乎在打什么主意,不光不再严苛的要求普通祭司们,甚至开始摆烂,主动送出很多曾经宝贝的羊皮卷、纸笔。

  林言在一个下午,发现自己身后跟了人。

  那是神子的贴身骑士,面无表情地藏在暗处。

  神殿的古怪持续了很久。

  久到一个傍晚,林言被神色仓皇地羊修从床上拽起来。

  中午神殿难得做了好吃的饭菜,林言吃饱喝足,睡得有些沉,被推醒后头有些痛,他坐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听羊修哭喊道:“言!我们完了!反。叛军打进来了!”

  反。叛军?

  傍晚的夕阳如火。

  偌大辉煌的神殿笼罩在一层燃烧的色彩中。

  到处都是哭喊、尖叫。

  冲进来的反。叛军们手持木刺、铁剑,他们的影子拓在橙红余晖中,狰狞若鬼影。

  有将军高声怒斥,让手下的人不许伤及无辜。

  但群情激愤下,所有人都丧失了理智,鲜血蜿蜒流淌,像一条小河。

  后花园珍贵的鲜花异草,都付之一炬。

  “啊!”

  熊熊火焰烧了起来,人群忽然发出惊吓得大喊,一头鬃毛挑染成红色的雄狮忽然冲了进来,庞大威猛的身躯,尖利锋锐的獠牙,金黄竖瞳犹如一根针,宣泄着暴怒的戾气。

  “——吼!”它暴怒的吼叫,阴恻恻的盯着四周的人群,来回踱步。

  林言听出这声吼叫里的呼唤,大狮子在叫他。

  他从这声呼唤中回过神,脸色苍白,立刻就要下楼,羊修却抓住他的手,语速极快的说:“我、我知道你和神子的事……言,你带我一起跑吧。”

  “你在说什么?”林言倏然回头。

  “你每晚都会去神子的住处……我偷偷跟踪过你一次,我见过的,求求你了言,神子一定不会看你死的,带我一起走吧,把我当仆人也可以,带我一起走吧!”

  “大祭司和小祭司他们都跑了,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被留下了,我们是牺牲品!”

  一切都有了圆满的解释。

  难怪大祭司长淡化神子的存在,难怪大祭司和小祭司们变得急切。

  想到这,林言

  神情突然一变:“神子呢?”

  “神子?”羊修惨然一笑:“神子被关在塔顶,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弃子……你还不明白吗?言,新的世纪要来了,兽人大陆不需要神了。我们都是旧时代的产物,都要被铲除!”

  门在这时被推开。

  一群穿着骑士的兽人闯了进来,他们气喘吁吁,盔甲上沾满了血迹。

  羊修惊恐欲绝的尖叫。

  为首的骑士恭敬地低下头,对林言说:“言大人,请跟我们走吧。”

  “神子大人为您安排了去处,如果您有需要收拾的东西,请慢慢收拾,不必着急。反。叛军们攻不破我们的防线,待您收拾完毕,我们会护送您离开。”

  羊修的尖叫停止了,他猛地去看林言,眼里充满期冀:“言!我们走吧?”

  林言脸色煞白,死死盯着为首的骑士,又问了一遍:“神子呢?”

  骑士不言,眼神回避。

  神子不死,兽人大陆会陷入新一轮战争。

  只有神子死了,旧世纪才能终结,一切才能结束。

  “言大人,带您走,是神子给我们下达的最后命令。”

  “他在哪儿?”

  骑士顿了顿,道:“塔顶,净室。”

  林言将羊修托付给这些骑士,羊秀的眼神透着茫然,在林言离开前,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含着泪对他摇头,曾经的那些嫉妒、担忧、羡慕,仿佛都被生死之际的感情冲散。

  “别去……言,我们一起走吧,”羊修哭着:“我、对不起……但是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将你和神子的事,告诉任何人。”

  那些晚归的夜晚,走廊尽头无意间的提醒声,微亮的烛火,回屋后离去的脚步声,都有了解释。

  林言松开羊修的手,低声说:“谢谢。”

  他跑下了楼,扯掉令他难受的丝巾、腰带,俯身挽起限制行动的袍尾,打成结。

  楼下的夕阳余晖耀眼,洒在冲过来的雄狮身上。雄狮金色的鬃毛猎猎,毛发被晕染成一片橙红,林言扑了上去,抱着大狮子,把眼泪蹭到了它身上。

  “吼!”大狮子怒气冲冲地吼他。

  林言熟稔的环住它的脖颈,轻声说:“别吼啦,再吼耳朵聋啦。”

  大狮子阴戾的竖瞳盯着他,看他爬到它身上,浓黑的长卷发被风抚起,散落在汗湿的后背,漂亮狭长的狐狸眼微弯,说:“走吧,去高塔。”

  那是座巍峨耸立的高塔。

  自神殿建立之初便存在着,连接山巅与神殿。

  也是兽神栖息之地。

  林言登上高塔,离开前,抱住大狮子,温声对它说:“跑吧。这里不适合你。”

  大狮子盯着他,缓缓舔了舔他的鬓角。

  林言感到些怪异,他侧过头,不让大狮子继续舔自己,拍拍它的大脑袋,忍下不舍:“好了,我走了。”

  他登上高塔。

  耸立的高塔楼梯呈旋转状。

  一圈又一圈,连绵不绝。

  林言走到腰酸背痛,也没有看见所谓的塔顶。

  他累的坐下休息一会儿,再迈步走动,这一次,堪堪上了两层楼,便到达了塔顶。

  眼前豁然开朗。

  华丽繁复的石英门伫立在天地间,高大威严。

  上面雕刻着神秘复古的花纹。

  四周敞亮无窗,不同于地面的昏暗,这里光线充足,云烟缭绕。远处的云层稀薄可见,清风吹过身边,用手触碰,能触摸到实物般的清凉。

  林言直觉有哪里不对,他犹豫了下,推开石英门,门后的世界如若置身天际。

  辽阔巍峨的宫殿,飘渺的轻云白烟。

  茂盛鲜妍花草、鹅卵石小路,有一汩清泉,轻轻流动着,泉水清可见底,发出叮铃轻响。

  林言茫然地走在小路上,抬头望见一座高台。

  高台摆着案几,软垫。

  端坐其后的男人淡淡的垂眸看他。

  祂有一双寂冷漠然的金色眼眸,身躯颀长挺拔,一袭黑金长袍逶迤垂地,与深黑色的长发融为一体,雍容华贵,高高在上,仿若无情无欲、俯视人间的神明。

  被那双金色眼眸盯着,无形的压力铺面迎来。

  林言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一座不可翻越的高山,亦或者是深邃无边的银河,万千星辰湮灭其中,人类的存在如蝼蚁,时间的流转也变得稀疏平常。

  这世间发生的一切躲不过这双眼睛。

  冰冷、深邃。

  视世间万物如沙砾。

  林言如坠冰窟,低低的叫:“……塞西?”

  男人没有回应。

  过了许久,祂才垂下眼帘,眼中情绪无趣,淡漠的说:“我并无姓名。”

  神之子诞生于天地。

  无姓无名。

  史称兽神。

  中央神殿有言,聆听神谕会使人耳清目明。

  这一刹那,林言心神巨颤,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不论是遭遇时空乱流来到这个世界,还是在中央神殿经历考验。

  他如同做了一场大梦,惊疑不定,神智荡然一清,下意识死死盯着男人的脸。

  不对!

  纪妄?

  陆时?

  怎么又是这张脸?

  林言出奇的焦躁,身上渗出了冷汗,恨不得立刻揪出系统的小尾巴,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三个世界了,每个世界的重要角色都和他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Bug?还是员工福利?

  林言心跳的急促,心里想东想西,情绪却平复下来,不论如何,他并不觉得‘纪妄‘会伤害自己。

  想请关窍,压下那些暂时不能得到解决的疑惑。林言翘起嘴唇,眼睛柔软明亮,含着浅浅的笑意,雀跃的想登上高台。

  这个世界可没有任务的逼迫。

  他都想好该去哪里玩、去哪里看风景了。

  原生态纯天然的风景,食物也鲜美,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

  向前迈了一步,林言漂亮狭长的狐狸眼弯成弧线,眼中笑意未退,便听神明平静道:“林言。”

  这是他的名字,并非猫言,也并非言。

  “我与你命运交缠,先前不受控制,言行举止对你多有冒犯。如今命运已解,你已恢复自由身。”

  步伐顿时停下,林言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什么命运不命运的?

  神明金色的瞳孔无波无澜,垂着眼帘,继续道:“你身边的狮子,是我在此世间的化身。”

  至于幻境与现实里的那些亲昵,也被祂归于‘得罪‘之类。

  命运线交缠,会使祂这个神明也不受控。

  如今通过幻境的‘一生‘,解开自己与眼前这个青年的交集,是祂耍的手段,如果林言需要补偿,祂会尽全力满足。

  微微抬眸,祂发现刚才还对他笑的很甜的青年已经收起了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神里有些微妙的审视。

  这变化罕见的令祂感到沉郁。

  祂微阖着眸,压下不受控的情绪。

  命运交缠带来的影响如此之深,身为神明,兽人们的父神,祂必须不偏不倚、公平正直。

  青年突然在此时开口:“你想跟我一刀两断?”

  指尖微不可见的一动,古怪的焦灼、暴戾,随着这四个字涌入眼底,神明眼底墨色漫开,污染了纯金色的瞳孔。

  “我欠你良多。”祂语速听起来不疾不徐,实则回避的问:“你需要什么?”

  或者想要什么?

  祂都可以奉上。

  “我什么都不需要。”林言冷淡的答,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扯起唇,意味不明道:“我可不敢再和神明有纠葛了。”

  转身离开前,林言又回过头,对上那双紧紧盯着自己的金眸,“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神明:“什么问题?”

  “你说我身边的狮子……是你的化身?化身和本体有什么区别?”

  “化身与本体灵魂相同,但经历不同。我虽为神,也需体验人世间的百态,这些化身的意念可以为我所用。等到合适的时机,他们便会与我融合。”

  “哦。”林言懂了,在合适的时机到来前,化身也算是独立的个体。

  这倒是解决了一个会让他苦恼的隐患。

  在所谓‘合适的时机‘到来前,小狮子还是他养大的狮子。

  至于这位斩断了命运线的‘兽神‘。

  林言遮下冷笑。

  他倒更想看看,是怎么个斩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