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张月没有回来。
徐翠翠的情绪像浮云般游荡不定，面前的男孩得知她的来意, 没有排斥, 只说要回想一番，想必不久，她就能从他口中知晓复活的奥秘, 可她的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欢喜与期待。
比起复活, 她更期待张月的平安回归。她站起来，来到窗前, 静静望着云端似的景象。
白瑞雪坐在沙发上，两点漆黑的眼珠随着回忆在缓慢转动。
白丰年自己不催促, 也不让别人催促，“慢慢来，不急。”他的目光落在窗前的女人削瘦的脊背上，意有所指道：“就算你不想说, 也没有人逼你的。”
白瑞雪刚陷入回忆被打断，眸光在室内一转。徐翠翠背对众人，秦风在书架前看一本书, 孟忍躲了起来，他触碰不到他们的目光, 只有白丰年蹲在他身前, 关切看着他。
徐翠翠是秦风带进来的。
他企图说服白瑞雪，并用白丰年作例子，如果死而复生的路径能够复制，白丰年岂不多出一条命？
他知道, 白瑞雪一定会听的。
却不想, 他酝酿的话还没说出来, 徐翠翠就冲到白瑞雪面前脱口而出，请求他的帮助。
徐翠翠与人交流自有自己的一套。
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
她过来，也做了准备，并不依靠秦风。自从发现白瑞雪的秘密，她便在脑海模拟二人的交流。她回想白瑞雪前几日表露出来的性格，不断调整方案，最后她选择开门见山，直接求助。
她成功了。白瑞雪只是有点诧异地看着她，接着点点头。
而口述自己做过的事情，不会损害到他的利益，白丰年就不会在明知徐翠翠可能生怨的情况下阻拦他。
看到白瑞雪点头，秦风垂下眼沉默了。
白丰年虽关注白瑞雪，二人却没有什么关系，不过相识几天，总会散了，因此秦风对白瑞雪达不到爱屋及乌的程度。
在这种基础上，不会时刻留意他，不会去过多了解他。
他感觉自己输给了徐翠翠。
说徐翠翠对人性的把握炉火纯青，也不尽然。只不过，是他不关心罢了。
秦风竟感到些许不自在，靠在书架前，便顺手取出一本书，书名也没看清，径直打开来看。只是看不进，多次瞥着白瑞雪和白丰年。
白瑞雪专注回忆过去。显出的几分严肃，在软嫩的面颊下打了折。
因恼秦风擅自带徐翠翠进来，白丰年故意回避秦风的视线，就算感知到背后的目光，也当做不知。
白瑞雪不觉得自己的复活是一件很离奇的事。
好比喝水吃饭睡觉，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因此，从前秦风和白丰年不问，他也不说。
如今，他们询问了。
他不得不从记忆里面挖掘。虽然他觉得，并不是自己做过什么特殊的事，才会死而复生。
白瑞雪一边回忆，一边讲述。从来到制衣厂的那天傍晚作为伊始。
他还没有经历过变声，嗓音自带一股稚嫩的味道。徐翠翠不用回头，就知道他在说话，她听到男孩提到“妈妈”时声音带着对自身不确定的犹豫。
白丰年蹲在白瑞雪身前，直面他脸上每一个变化。
他一边缓缓道来，一边陷入了迷茫。
白瑞雪的回忆里，妈妈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标志性符号。随着回忆，“妈妈”的那张脸变成了空白，渐渐的，那标志性胖胖的身躯也拉长拉瘦，变成了一个理所当然应该令他感到陌生的身影。
高挑的、瘦弱的，一个应该陌生的身影，却让他发自内心地、朦胧地感到了亲切。
他脱口而出，“郑妈妈不是我妈妈。”
秦风和徐翠翠都向他看来，白丰年握住他肩膀，“什么？”
白瑞雪愣了一愣，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讲述到死而复生的那天晚上。
那晚上，所有人都睡着了，只有郑晶晶站在他面前，眼神陌生得可怕。她皮下藏着另一个人，叫宋明。
紧接着，他记起一段曾经困扰他的经历。
有关于宋明的事。
宋明跳下窗时，说这个世界是假的。他说他要回到原来的世界。
白瑞雪说：“这个世界是假的。我的妈妈不是她。”
**
——这个世界是假的。
原来，敏锐的人不只有她。徐翠翠摊开手掌，指甲陷进肉里，痛得分明，几乎逼出泪。
亦真亦假？
怀疑自己的感官，也怀疑自己。
看过一本小说，主人公的灵魂被吸入游戏机里，像素小人死掉，游戏机外的主人公也脑死亡了。
徐翠翠心事重重地出门，大脑一分为二，一半边想着杂乱无章的琐事，偶尔担心外出的张月；一半边将白瑞雪的行动事迹按顺序排列布置。
白瑞雪的行动轨迹，若要挑出特别的，一则开窗取雾，二则剖开人偶娃娃的肚皮。
徐翠翠也曾开窗取雾，并将它当作一种防身手段。
不以为奇，下意识排除了。
而剖人偶娃娃这一行为，直接触犯了规则，她万万不敢碰。
至于，白瑞雪还有没有隐瞒？
她询问过他，愿不愿意找出孟忍死亡的真正原因，以未成年的身份去喝酒？当时，白丰年的脸色都变了，他却没有犹豫地说愿意。
“会死。”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不怕死。”白瑞雪的眼睛没有说谎。
徐翠翠耸了耸肩，“可惜，我们都没有钱了。”
其实，要喝到售货机里的啤酒，也不是没有办法。人类怕触犯规则，怪物可不怕，大可以让秦风或杨玲破坏售货机。
白瑞雪连死都不怕，也没必要隐瞒吧？
或者，他不怕死的底气就是来源于他死而复生的能力。
徐翠翠转念一想，决定去找那些人偶娃娃。搜楼时，她就发现了人偶的踪迹。
这是一间废弃不用的杂物间，在三楼走廊的尽头。打开门，气流掀起灰尘。徐翠翠捂住鼻子，踮起脚尖，果然看到柜顶上的人偶。
她搬张椅子，成功拿到人偶。
眼睛一下瞪大。
人偶身上写满了看不懂的鬼画符。
而且，它的肚子高高耸起，好大，里面有东西。这就是白瑞雪当初选择剖开它肚皮的原因？
这是秘密，也是线索。
可当初，白瑞雪没有提起这个奇怪的迹象。
徐翠翠环视屋子，忽然放下人偶，在屋内翻箱倒柜地寻找其余人偶。
不一会儿，两只塞满杂物的箱子里，徐翠翠找出了全部人偶。
摆在地上。高的矮的，男装的女装的。
无一例外，它们都高高耸起肚皮。
稚嫩的外表，成熟的体态，脸上画满黑的红的符号，有点诡异，有点惊悚，寒意从脚底迸发。
美术刀别在身后，徐翠翠摸到冰凉的触感，触电般缩回手。
她的好奇心不比谁轻。
她的行动力不比谁弱。
可白瑞雪的前车之鉴，令她不敢。剖开人偶的肚子是一个必死条件，而得到复活的机会却只是一个可能性。
应该让秦风来。
不。
白瑞雪的闭口不言，是否有秦风的授意？
人偶的肚子里藏着什么秘密？
难道是消灭怪物的“利器”？
徐翠翠站在原地，望着一地外表奇怪的人偶，陷入沉默。
忽然，楼下传来一声巨响。
“砰！哗啦——”
什么东西破了。
哦。好像是玻璃。
玻璃？玻璃破了？徐翠翠吓了一跳，怪物攻进来了？！
**
十分钟前。
闺蜜组在翻找垃圾桶，他们已经断粮了，昨晚就没有吃任何东西。早上饿得不行。
“这哪里能吃？！”
翻出来几个包子皮，都是臭的腐烂的，不用靠近就能闻到刺鼻的气味。这是第一天某些人浪费的粮食，拿到手的包子只吃掉肉馅就扔了。
丸子头女孩用力地扔回去，抱怨的语气多出了一丝哽咽。
她的闺蜜沉默了一会儿，捡起她扔掉的包子皮，轻轻咬了一小口，脸顿时皱了起来。
“呸呸呸！”丸子头女孩拍掉她手上的包子皮，激动道：“干什么呀？！饿一顿饿不死的，干嘛吃这个？生病怎么办？没有药的。”
闺蜜苦笑。
嘴里的味道臭得想让她立刻灌几口水。
“没办法。没东西吃几天就会死，生病好歹能多撑几天。”
丸子头女孩眨了好几下眼睛，抑制将要掉下来的泪，“怎么办啊？谁还有吃的？”
顿了顿，她看向垃圾桶，包子皮吸了脏水，松软得像长满白毛的蘑菇，还长了几点绿斑。
“你还吃吗？”她问。
闺蜜有点迟疑。
没有得到回应，她咬牙望向对面的自动售货机，里面有饮料、啤酒、八宝粥。五颜六色的灯光渲染得很梦幻。
破坏了售货机的门会怎么样？
“要不——”
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身边闪过一道黑影，一个男同事窜到售货机前，举起一张椅子，疯狂地砸向玻璃门。
只听一声巨响，震得两个女孩呆立当场。
哗啦——
玻璃碎了一地。
男同事迅速抓起货架上的八宝粥，一瓶一瓶又一瓶，多得两只手抓不住，只好用衣服下摆兜住。
两个女孩回过神，也加入抢夺。
楼里不缺水，那些花花绿绿的果汁饮料，她们看也不看，就盯着所剩无几的八宝粥。能填饱肚子的只有八宝粥，存货有限，赶快抢啊！
“滚开！”
男人察觉左边人的意图，一个肘击过去，丸子头女孩立马踉跄着后退。她的同伴趁机从男人怀里抢了两罐八宝粥就跑。
男人看看她逃上楼的背影，又看看货架上的两罐八宝粥，表情难看地啐了一口，没有追上去。
丸子头女孩趁他继续扫货，也赶紧跑上楼。
听得楼下巨响，二楼的人纷纷以为玻璃门窗被外面的怪物打破了。
它们要攻进来了？！
吓得他们连忙要往高楼逃窜。有人扶着楼梯朝下面一瞥，这一瞥移不开目光，他看到有个女人抓着两罐八宝粥正往上来。
“她有八宝粥！！门没有破！她们弄开了售货机！！！——”
逃窜的人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眼中露出野兽看见猎物般的绿光。
两个女孩全身僵硬，不敢转身而逃，那是下下策。没有吃饱饭，哪有力气逃跑？别人可不像下面的男人有后顾之忧。
丸子头女孩试图转移仇恨，“下面的人，拿得更多。”
她的手指向一楼，有点颤抖。
苍蝇腿再小，也是肉。一部分人下楼找那个拿得更多的人。一部分人仍留在楼梯上，垂涎地逼视两个女孩。
该往哪里跑？
楼下？楼上？只要不跑出去，哪里都是死路。
丸子头女孩怯怯后退，忘记了身后的阶梯，一脚踏空，就要跌下去。她露出惊慌求助的神情。她的闺蜜，在这危险的当下，两手一抛，两罐八宝粥化作一道抛物线，她成功接住了好朋友。
两个女孩紧紧贴在墙面上，惊惶未定。两罐八宝粥落在阶梯下方的地面，发出啪的声音，罐口裂开了，流出香甜的半浓稠液体。
楼上的人像闻到腐味的乌鸦，争相向楼下拥挤。
跑在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抓住衣角，他倒了下去。后面的人从他身上踏过。
楼上紧贴墙壁的女孩们望下去，心有余悸，后怕又不甘。
“嚯！发生了什么？”秦风趴在栏杆上往下看。
徐翠翠也下来了，她走到阶梯正前方，凝重地看着下方拥挤的人群。他们趴在地上，人的身上是人，重重叠叠，看动作像在嗅闻什么，又好像在□□什么。
她闻到一股腥味。
腥味中还掺杂着一丝香甜。
一个女孩颤抖地说：“他们在抢八宝粥。”
徐翠翠愕然，原来那声巨响是售货机玻璃破碎的声音。
女孩瘪了瘪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好饿，那本来是我们的。”
徐翠翠听到她们的肚子在打鸣，目光一闪，不由想到冰柜里那只装满肉货的背包。
她没有再说什么，下方很乱，人挤在一起，像巨大的肉团堵住了通道。她快步下去，走到“肉团”前，双手撑住栏杆，从另一角度翻了下去。
一楼更乱，不断有沉重的跑步声传来，还伴随着尖叫怒骂。
听声音，他们跑进了食堂。
徐翠翠冷着脸，从倒塌的售货机旁边捡起一罐凹进去一角的啤酒。
现在啤酒有了，未成年人选也有了，徐翠翠却迟疑了。
她握着啤酒，不知在想什么。
秦风在远处观望。
徐翠翠抬头，余光忽然瞥到大楼的玻璃门正在震动。
有一只手在拍门。
有一张脸紧紧贴在门上。
发现徐翠翠看过来，这张脸有了喜意，他张开嘴，似乎在说什么。
外面的白雾缠着他，无论他拍打得再响，叫喊声再大，也传不进来。
徐翠翠愣住了。
门外的人是厨师长。
白雾太浓，露出来的只不过一只手、一张脸。
他的身后站着两个人、三只怪物。他们并不动，浮云般的雾沉沉浮浮，徐翠翠看不见他们。
厨师长的嘴巴一张一合。
徐翠翠忍不住靠近，想要分辨他在说什么。
‘……快……出来……’
徐翠翠眯眼，停在门口，不说话，警惕看着那张脸。
‘出来……外面有路……可以离开……’
徐翠翠后退，提着一罐啤酒，退得越来越远。她不信他，这是诱饵。
香甜的诱饵吸引不到不愁吃穿的徐翠翠，她还能活好多天，她此刻的求生欲远远不及被逼到绝望的两姐妹。
在徐翠翠上楼后，丸子头女孩问她楼下状况怎么样？
徐翠翠说：“别下楼。”
两姐妹错愕看着她的背影。什么意思？楼下很危险吗？
她们徘徊着，向下看去，八宝粥已经被舔干净，连罐子都带走了。这些没吃尽兴的人又去食堂追砸破售货机的男同事，连在楼梯跌倒被踩踏的男人都揉着腰起来再战。都是为了食物，为了生存。
两个柔软的女孩不敢跟着追，就算抢到了，也保留不住。
丸子头女孩踌躇道：“没有八宝粥，我们就去捡果汁，总比水饱腹。”
她的同伴点点头。
其实还是不甘，想捡漏，若是还遗漏什么好东西呢？
她们搀扶着下楼，刚看到倒在地上的售货机，就发现旁边站在大门前的秦风。
“秦经理……”
秦风侧过身，露出玻璃门后的一张脸，苍老，带着笑意，却说不出的奇怪。
两个女孩吓了一跳。
秦风说：“不要怕，是厨师长。”
短发女孩瞪着眼，呢喃道：“厨师长……是昨天跑出去的厨师长？”
秦风点点头。
玻璃门后的厨师长也点点头。
两个女孩更怕了，紧紧抱在一起，丸子头女孩惊慌道：“他没死吗？他果然是怪物对不对——啊，他在说什么？！”
厨师长的嘴巴一张一合。
秦风充当一个尽职的翻译，回答道：“他说他不是怪物。他没死，是因为外面才是生路。”
食堂在爆发争吵打架，他不得不提高声音。
短发女孩忍不住去分辨厨师长的口型，将信将疑，“真的吗？”
丸子头女孩紧紧抓住她的手，“别信！第一天就有人出去了，还不是毫无音讯！假的，都是假的，他在骗我们出去！”
秦风摊开手，“我也不知道，这种事要理智分析。”既然骗不到，他没必要一定得说服她们，这只会挥霍自己的信任，让人起疑。
两个女孩还有理智，连靠近都不敢，就跑了。
秦风转过身，对着玻璃门无奈地耸肩。
玻璃门又是一震。
隐藏在雾中的怪物恼怒地挥击长尾，那条尾巴有一圈显眼的白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