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翠翠曾经划开白瑞雪的肌肤, 想看看他死而复生的皮囊下是何物。

  临走前,她抹掉自己的痕迹, 连那扇门的开合都保持原先的一掌距离。孟忍没有发现异样, 只是跳上白瑞雪的胸腹,准备休眠时,察觉他的面庞更加苍白。

  他伸出钝钝的木头手指, 戳了戳男孩的侧脸。一按下去, 立马回弹,是年轻的肌肤。

  无论何种方式, 都不能使男孩清醒。

  孟忍想到四楼那场戏的双方主角,双方碰面前有没有人进过三楼?

  这是他的失策, 离开前不曾关门,想不到有活人能在夜间保持清醒。

  他在白瑞雪身上蹦了蹦,而后躺下去,双手交叠置在脑后。不想了, 想得太多只会庸人自扰,船到桥头自然直。

  徐翠翠前一次去六楼,腥臭的血气和沉重的脚步声, 唬得她匆匆掉头,狼狈而逃。

  这一次, 再没有人阻挡她前进。

  她看着脚下的血滴, 已然凝固,呈红褐色。到五楼,血液有分叉,一端蔓延到门口。

  五六楼的车间不同于二三四楼, 没有干净透明的玻璃门, 只有一扇卷帘门。此刻这扇卷帘门只卷了一半, 尴尬停在半空中。

  里面很亮。没有停电,趋于人的向光性,自然把所有的灯都开启了。

  徐翠翠静静站在门口,她半垂着脑袋,盯着流到门口的血液。

  很脏,很臭。

  卷帘门的位置卡得很好,进出需要弯腰。从她的角度自然不能窥得里面全貌,只是有一只手映入眼帘,手的主人想必躺在地上,这只手泡在血泊中,掌心朝上,五根手指自然弯曲,它颜色死白,血液不流通,神经坏死了,像一截木头。

  她看着那只青白的手,下意识吸气,然后发现自己的鼻子坏了,失去它应有的功能,闻不到腥气了。

  她转身就走。屠夫屠多了猪狗,也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腥气。

  她不是那个屠夫,却感觉自己没什么两样。她心中所想,一一披露她冷漠的心,无人知道她是买家,屠夫杀狗,她买狗。就这样,没什么不同,都是刽子手。

  她的可惜、不忍、同情,只是趋于一只鱼饵。她想用鱼饵引鱼上岸,而王照将一罐子鱼饵掀翻踩扁踏成灰烬。

  她不是为生命的逝去可惜,是为自己的利益可惜。

  踏上阶梯的脚步变得轻微,像是不忍惊扰亡灵。徐翠翠盯着阶梯上的血液,一步步走上楼。走到尽头,她抬起头,眼睛陡然瞪圆——

  血泊里飘着漆黑的头发,青白的皮屑,和一个人。

  他蜷缩着,看不清他的五官。

  似乎很痛,脊背轻微地颤抖。

  徐翠翠怔怔地,有些恍惚,怎么会有一个活人?怎么没有一个死人?

  她的目光缓慢徘徊,一寸寸浏览,那些或长或短或直或卷或黑或褐的头发,那些鞋袜领带头绳牛仔裤针织衫连衣裙,那些头皮指甲碎骨头眼珠牙齿……徐翠翠心中渐渐发寒。

  那一刻,她明白过来——这个人,不,他不是人,那是她心心念念找不到的怪物!

  “嘶——呃——”他在□□,肚子好痛,吃了不该吃的,得到了惩罚。

  忽然,他察觉到一小片阴影落在头上,呆呆地仰起脸,他看到一个双手背在身后,脸上面无表情的女人。

  “我知道了,”他听到她说:“你肚子痛。”

  他紧紧捂着肚子,楞楞地点头。

  “我又知道了,”他听到她说:“你吃了不该吃的食物。”

  他下意识点头,连续切换身体形态,意识不断转换,让这个外表年轻的男人神智有些不清醒。

  徐翠翠俯视青年,他很年轻,有点青涩,唇上和下巴冒出一点胡须。她记得这个人,刚大学毕业,是今年新招进来的实习生,还没有被社会打击过,朝气蓬勃,干劲十足,加班到晚上都很愿意。老同事推给他工作,他以为是磨砺是看重。整天一副笑呵呵的样子。

  如今他半伏在血泊中,抬起的一张脸眼神十分茫然,似乎分不清此刻境地。

  徐翠翠背着光,眼神显得深邃。

  他看了看她,腹部一波一波的阵痛打断了他,他抽了一口气,眼睛眨了几下。而后,他的余光瞥到她高高扬起的手臂。

  徐翠翠凶光毕露,抓着刀子猛然朝他一挥。

  他的眼睛捕捉到一点光,银光,青白而森冷。

  那把锋利狭长的美术刀插进了他右侧颈动脉,没有血,只插进一个刀尖,碰到什么坚硬的阻碍,发出一声刀尖相撞的细响。

  他有点愣,不痛,所以有点愣。

  徐翠翠扯了扯嘴角,顺手往下一划,那张薄薄的皮彻底被剖开了,皮下是混合着红黄粘液的鳞片,间或闪烁着一点彩光。

  充斥着痛意的脑袋终于灵光了,怪物撕下了皮囊,灵活地爬出徐翠翠的攻击范围。

  警惕地看着她。

  却没有攻上去。

  徐翠翠看着眼前的怪物,嘴唇的肌肉动了动,后退了几步。

  她的猜测得到证实,不必纠缠。她没有必要豁出命打杀它,只要自己不触犯规则,怪物对于她就像天边的浮云。

  她精致利己,不想付出代价解决一只受规则束缚的怪物。

  她没那么善良。

  怪物甩着尾巴,金黄色的竖瞳看着这个人类,它看到她拖走一个箱子。

  她来到门口,拿出箱子里的包包。

  等这个奇怪的人类离开后,它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盯着那张破烂的皮。它脑袋歪了歪,走了出去。它需要一张完好无损的皮囊。

  它来到五楼。

  满地都是不新鲜的食物,它深知不能再吃了,肚子还痛。它伸出尖爪,小心翼翼翻弄那些尸体,脖子都有一道伤痕,没得挑剔,无非是男女老幼美丑之分。

  它咂咂嘴,挑了一张女性的皮,完事后去厕所照镜子。这张脸有点熟悉,姓名呼之欲出,到最后只记得她姓杨。

  镜子里的女人作沉思状,想起来了,她好像叫作杨玲。

  “杨玲”打开水龙头,清洗身体。随后对着脱下来的衣服发呆,衣服都是血迹,怎么办?

  她也明白五六楼的人死完了,要是被发现还有一个活口,她的嫌疑就是最大的。要么怀疑她是杀人凶手,要么怀疑她不是普通人。

  这时,她不免想到徐翠翠。

  徐翠翠亲眼见到她的原型,可是态度暧昧,实在摸不透她的想法。要一劳永逸的话,最好解决徐翠翠,但是怎么解决?

  “杨玲”对着镜子叹气,接着,才忽然琢磨起自己是怎么死的?又是谁杀害了她?

  她记得有一张防毒面具流传在外,无非是有人在排除异己。

  擦干净身体,她在水龙头下洗起了衣服,偶尔抬起头对镜子一笑,镜子里的女人笑起来会露出粉色的牙龈肉,她就立刻收敛笑容。记忆中,杨姐就不爱笑,偶尔笑,也笑得内敛。女人爱美,笑出牙龈不好看,或许这就是不爱笑的原因。

  用别人的皮囊真麻烦,不能被别人看穿,就得做一名演员!

  她可没有一点经验。

  不久,她洗完了衣服,湿着头发,裸身赤脚,抱着一堆湿衣服想找地方晾晒。

  结果,好不容易洗干净的身体,经过血泊,又脏了。

  她现在是人,人的意识占据高位,不免嫌弃。

  五楼和六楼不能待,去四楼一看,好家伙,也不能留下,没有活人了,仿佛身处地狱。她有一点好奇,见过的活人只有徐翠翠,不会是她大开杀戒吧?

  来到三楼,“杨玲”踌躇了一下,有同类活跃的气息,抱着抱团的想法,她悄悄走过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茶水间,对面是大老板的办公室。

  她好奇看了看紧闭的门,实习两个多月,从没进过老板的办公室,听人说,那张流传在外的防毒面具就是从老板办公室里找出来的。

  身后脚步声响起,“杨玲”立刻回头。

  略带氛围的暖色灯光打在他眉眼,显出他优越的五官轮廓,他定定看着她,眼神略有深意。

  她立马惊喜一笑,脆声道:“是您啊!秦经理!”

  “杨玲”在四楼上班,自然认得来人,而且熟悉,她就在秦风手下的小组工作。

  秦风看着她,她笑起来很灿烂,还有点憨,露出大片肉红的牙龈肉,却恍然未知。

  他记得杨玲是一位比较爱美的女性,时常揣着一只名牌包,包里尽是化妆品,上班时间爱照镜子,一旦有空,立马钻进卫生间补妆。

  他移开视线,“你怎么不穿衣服?”

  “哦哦,这个……”她手麻脚乱地将湿衣服拢在胸前,看自己遮严实了,才回答道:“都脏了,我洗了一下,正找地方晾晒呢!要是不干,等明天大家都起来看见会觉得奇怪,他们会想,为什么我们都好好的,你衣服却湿了,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她苦恼地皱着眉,“秦经理,你有经验吗?你什么时候觉醒意识的?我是今晚诶,有人杀了我,我都不知道是谁干的,好凶,好吓人,死了好多人。哇,真是丧心病狂!”

  她话很多,根本没有留出时间给秦风答话,就自顾自说:

  “那个徐翠翠很有问题,明明就是很纯正的人类,居然是清醒的,我怀疑防毒面具在她手里。她好奇怪,我本来吃了没有犯规的死人肉,肚子很痛,她一进来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拿出刀子划烂了我的皮,害得我重新找了一张皮!”

  秦风半侧着脸,没有看她,看模样却很认真地聆听,一边听一边听头,让“杨玲”的倾诉欲越来越强烈。

  听到防毒面具在徐翠翠手里的语言,秦风弯了弯眼,无人知,面具早被他扔出窗外了。

  “我怀疑,那些人就是她杀的。”

  她最后作出总结。其实充满了不确定,这句话犹犹豫豫,她感觉徐翠翠身上没有那种疯狂的杀意。

  “不是。”

  “诶?”

  “那些人不是她杀的,另有其人。”秦风淡淡道。

  “啊?那……那个杀人凶手在哪里?”杨玲害怕得向秦风靠拢。

  秦风向后一挪,“被徐翠翠杀了。”

  “杨玲”吞了吞口水,想起徐翠翠面无表情地挥动刀子 ,她当时只捕捉到一道白光,皮囊几乎裂成两半。干掉杀人狂魔的徐翠翠,在她眼中的形象更加恐怖了。

  “你原先是谁?”

  她听到秦风的问话,注意力转变,对上司挤出微笑:“秦哥,我是小李!新来的实习生小李!”

  秦风垂下眼帘,思考的动作。很快重新看向“杨玲”,声音平淡道:“从现在开始,忘记你过去的身份,你现在只是杨玲。”

  “哦哦,好的好的。”

  “把笑容收一收。笑不露齿,要记得你是一位很注意形象的美女。”

  “杨玲”捂住嘴,露出感激的神色。秦风的交代让她记起刚接触工作时受到的教导。

  秦风目光掠过面前这个傻乎乎的人,落在对面紧闭的房门上,孟忍出来过,现在不知睡着没有,或许,他已听到他们的对话。

  “好了,继续做你自己的事。不要烦我。”留下一句话,秦风转身步入茶水间。

  “杨玲”对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在上班期间,她很听每一位前辈的话,无论什么工作交到她手上,她都会尽力完成。没有活干的时候,她也不会摸鱼,努力给自己找事做。

  但是……现在不是上班。

  秦风让她做自己的事,她反倒不该做什么了。

  对了!

  她看到手上的湿衣服,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我不是要去晾衣服的吗?

  不知道衣服晾在窗外能不能干呀?

  要不,直接穿着湿衣服,用体温将它们弄干?

  好像还不错。

  她嘿嘿笑,为自己的聪明才智点个赞!

  穿好衣服后,“杨玲”没有就此离开,在茶水间门口探头探脑。秦风没有关门,捕捉到她的动静,懒懒地撩开眼皮,眼神示意还有什么事?

  “那个……我想去见一见徐翠翠。”

  她挠挠脸,望见茶水间的一隅,墙角铺设几层厚纸板,熟悉的上司屈腿坐着,姿态随意,身旁蜷缩着一个人,盖着衣物,虽然看不清脸,但能猜出他是谁。

  白丰年经常到四楼找秦风一起去吃饭。

  奇怪!

  “杨玲”不禁想,既然秦经理已经觉醒了本体的意识,还有必要维护从前的情债?

  他们已然不是同一种类,而是趋向人与鬼的殊途了。

  秦风听到她的话,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要找她?”

  “她没有杀我,我太想问清楚了。而且她知道我的身份,明天一告诉别人,他们组团来搞我,我却不能还手,会死的!”

  她握住拳头,继续说:“我也不想现在就离开,我还要完成任务呢!保证灭掉这栋楼的人类!”

  秦风动了动手指,触碰到白丰年的耳垂。

  “她在一楼,”秦风保持淡淡的语气,“记得不要透露我的事。”

  “我当然没有这么笨!”她不是大嘴巴,也没有随身携带喇叭,哪里会蠢得到处叭叭叫。

  “杨玲”得到徐翠翠的地理位置,迫不及待下去找她。走了几步阶梯,她突然惊醒自己对秦风交代一切,而她对秦风的困惑却没有得到一点解答,他何时觉醒,他有何计划,他为何守护那名人类?

  她一概不知。

  但,作为人类,他是他工作上的上司;作为怪物,他是她时间上的前辈。

  他有权威,令她不敢追究。

  想这些干什么?他是同类,能对她怎样?大不了抢她一顿食物。她天真地排除同类相杀的情况,竟一时忘记,姜饼死在谁手里。

  现在最令她费解的是徐翠翠。首先,徐翠翠是人,而“杨玲”吃人,天生敌对,不可能相视一笑就泯恩仇。朋友也理所当然,没得做。她始终记得自己的任务。

  快到一楼时,她的脚步轻了,蹑手蹑脚,仿佛两人地位颠倒,徐翠翠才是那名猎食者。

  “杨玲”有些纠结,徐翠翠会给出答案吗?

  她的询问是有意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