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瑞雪捡起地上的皮, 抖开看,熟悉又陌生的五官映入眼帘, 眉毛耷拉着, 眼珠不会转,厚厚的嘴唇微张……这是郑晶晶的皮。

  好陌生。

  有点怕。

  他松开手,皮掉在地上, 声音很轻。

  孟忍坐落他肩头, 高高俯视,六楼的车间还有一个活人, 男的,发出轻微的鼾声。

  很少有落单的人, 也许他的同伴已遭怪物杀害,但周遭干净整洁,也许怪物有心隐藏自己的身份,将周围打扫了。

  孟忍侧头, 见白瑞雪好看的眉皱着,问:“你现在还饿吗?”

  白瑞雪盯着地上堆叠褶皱的软趴趴的皮,一只手摸上自己肚子, 说:“饿,难受, 想吐。”胃里没有一点食物, 开始反酸。

  他弯着腰,对地上的皮干呕几下,擦擦嘴角的涎水,委屈道:“真的好难受!”

  孟忍捧着他脸庞, 让他转过头。力道比刚出生的猫还小, 但白瑞雪乖觉, 顺从地转过头。

  孟忍站起来看他眼珠,通透,色泽干净,是上好的墨玉。负面情绪很少,也很浅,不由得让他心满意足。

  不再试探他是否伤心,“走,去四楼。我刚看到好多人抱着什么东西。一定是吃的!”

  临走时,白瑞雪捡起那张皮。

  它的触感很奇怪,失去弹性和温度,已经不像人的肌肤。纸一样。

  回到四楼,他记得郑晶晶原先躺在郑富身边,但原本是什么姿势,不清楚,他想象,一个母亲守护孩子应该怀抱着的。故而,将皮展开,一条软趴趴的手臂穿过郑富脑袋与肩背的缝隙,而后将纸一样的手指放在郑富另一侧肩上。

  大功告成,白瑞雪欣喜得自以为圆满。

  郑富一睁眼,看到郑晶晶死后还抱着他一定很感动吧!

  孟忍早已跳下他的肩,他看到一个死人,死人手边是一袋东西。

  死人没有权利,孟忍直接打开袋子,里面是分装的米面,生芋头,冒出绿芽的土豆,怏怏的胡萝卜……

  “一点荤腥都没有。”他喃喃道,想起早上听到的声音,肉类都被人偷走了?都是蠢人,居然没有追回来。

  白瑞雪来到孟忍身边,蹲下来,拿起一颗土豆观察长芽情况。

  “发芽了不能吃。”

  “哦。”他知道的。放下土豆。

  小木偶人指着生芋头,“等一下烤芋头,你会吗?”

  白瑞雪捧起芋头,点点头。

  “好的。我们撤退。”

  白瑞雪犹豫起来,脚步轻轻地,凑到昏睡的白丰年身前。他正躺在秦风大腿上。白瑞雪伸出食指戳了戳白丰年的脸,戳出一个洞,手指移开,肌肤回弹。他放下心,是活人特有的肌肤弹性。

  接着,他又戳了戳秦风。

  秦风不动如山,眼皮下的眼珠没有半点动静,听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才掀开眼帘。

  他目光移到死人手边的塑料袋,为不知人间艰苦的孩子轻叹:“既然感到饿,需要食物,为什么不全拿走?”

  小木偶人再次跳上肩头,白瑞雪捧着芋头到食堂,第一次操作食堂厨具,生涩地开火,发现烤芋头比较难,只好蒸了它。

  等待的间隙,他坐在员工洗菜的小板凳上,捧着脸发呆。

  孟忍问他在想什么。

  他说:“她怎么忽然死了?”后知后觉,见到郑晶晶皮囊的心情在寂静无人时释放。

  他又说:“我糊涂了。怪物是她?或是那个男人?”

  他继续说:“为什么要跳楼?为什么是假的?原来的世界在哪里?”

  孟忍拽着他的肩带,挂在半空中,“想不通是不是?那就不要想了。”

  白瑞雪沉思道:“可她是我妈妈,她死了,按理我要找出她死亡的真相,并且为她报仇。”

  “你死了,她都没想找你。贴什么冷屁股?”

  肩带滑到了手臂上,孟忍一路掉下去,白瑞雪伸出手,孟忍擦过他手指,落在地上。

  孟忍:“……我以为你能接住我。”

  白瑞雪:“……我也以为我能接住你。”

  孟忍没事,木头身躯,皮糙肉厚。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白瑞雪想到跳楼的宋明,“他跳了楼,会死吗?”

  “六楼确实是会死人的程度,但他不是人。”孟忍想着宋明跳楼前的发言,神经兮兮的,怪物还会得神经病吗?

  一股香气飘了出来。

  芋头熟了,端出来,吹凉。白瑞雪独自解决一个大芋头,很饱,打着嗝睡觉。

  睡得很香很香。

  一觉醒来,王照迷迷糊糊问:“几点?”

  身边没有人回答,他打开手臂,去推——没推到。他睁开眼,四周只有他一人,同伴不见踪影。

  他立时跳起来,扑到藏肉的塑料箱子前,手臂伸进去,像游泳一般的姿势,不断拽出来好多衣服。看到那些肉,他怔忡道:“他们没有拿走……”

  他回头,摊在箱子前,环顾四周,先小声:“奎子?老周?二条?”

  再看向厕所方向,大声道:“你们去哪里了?!”

  无人回答。空气安静得令人可怕。

  他们遭遇不测了?

  这条信息像毒蛇一般咬住他,他心一凉,记起昨日的抛尸行为。

  死亡曾与他擦肩而过。

  王照站起来,大口喘气。可是……可是尸体呢?就算违反规则被小怪物吃空,还剩一张皮呢?就算是大怪物,也有吃剩的残渣呢?

  地上很干净,也许他们没有死,短暂地离开了。

  王照藏好肉,离开六楼,寻找同伴的踪迹。

  ……

  郑富做了一个噩梦。

  他被一条毒蛇勒住脖子,它张开嘴,獠牙滴着粘液,向他俯冲过去——

  郑富睁开眼,大口呼气。

  他坐了起来,身边有什么东西黏着他,一件衣服?一张纸?

  他转过头。

  扭曲的脸庞上,眉毛耷拉,眼珠一动不动,鼻子是歪的,嘴唇掀开一条黑黑的缝……它像一张褪色的画,在水里浸湿了,又被车轮滚过一遍。

  郑富呆呆地,望着这张脸透露出来的三分熟悉,猛然一声尖叫。

  他一边叫,一边蹬着腿后退,那张画黏着他不放,跟着他,贴着他,抱着他……

  母子情深。郑富哭了出来。

  上边哭,下边也哭。

  ——哗哗地。

  上边的眼泪无味无色,下边的眼泪腥臭淡黄。

  ……

  白雾茫茫,宋明行走在一望无际的白色中,他走了好久,有多久?太阳出来了吗?夜晚过去了吗?他抬头望,上面是白色的,低头看,下面是白色的,脚趾都看不清。

  前后左右上下,他已经被雾包围。哪里才是尽头?

  他最开始是奔跑的,撞到一处建筑物就转变方向,跑着跑着跑不动了,只好走路。等走不动了,只好歇息一下,歇够了继续走。

  现在,走到哪里了?

  脚踢到什么东西,手掌摸索着,原来是一张公园里常见的长椅。他坐下来,理智告诉他走不出去,更是回不到原来的世界。

  他怔忡着,忽然伸手向后脑探去。

  他摸到一张人脸,有鼻子有眼。

  “我不想报仇了,我想回家……”

  两只眼球突然从眶内脱落,漂浮着,向上升空,升得越来越高。渐渐地,飞到白雾上方,连太阳都看到了,晴天一碧如洗。

  哪里是家的方向?

  ……

  ……

  “你醒来就是这样了?”

  郑富不说话。

  “你保证没碰过?”

  郑富抱着膝盖,脸陷进双膝夹缝。

  “你说话?你第一个醒来的,睁开眼睛就见到她是瘪的吗?”

  郑富双眼无神,目光落在瓷砖缝隙上,黑黑的缝。

  冯赠问不出什么,她转头看几个丢失食物的人在那里发疯,不断质问每一个人。

  “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食物?是不是?!你藏在哪里?!”

  一个强壮男人扯着一个瘦弱男人的衣领,脸色狰狞,被愤怒点燃了理智。

  “不是不是,我没偷!!”

  “你说谎!你小子惯会偷鸡摸狗,以前就不经我同意用我的沐浴露洗衣粉!”

  两人是室友,早有小摩擦。平时可以不在意,但在此刻,瘦弱男人成为强壮男人的眼中钉。

  瘦弱男人不断否认自己偷拿食物,强壮男人生气地抢走他的包。

  “还给我!你还给我!!这是我的!!!”

  他扒着男人的腿,却被男人一脚踢在胸口。

  有人趁着混乱,偷偷捡走死人手边的塑料袋,然而黄雀在后,立马有另一人抢走了。

  冯赠感到些许恐慌,女人和小孩是最容易遭到抢夺的。她捂紧自己的食物,扯着郑富的胳膊,小声道:“跟我离开这里!”

  郑富被她拉扯着。

  回头望向一地皮囊,远远一看,像廉价的垃圾袋,被打架的男人用力一踩。他木然的脸突然抽搐。

  白丰年没有参与四楼的暴动,也没能目睹,他在醒来那一刻,眼屎都没擦,就被秦风一脸神秘地拉走。

  停在三楼的老板办公室,他惊奇发现,秦风没向他拿钥匙,直接按下把手,门就开了。

  沙发上的男孩仍在睡觉。

  但白丰年看到太多改变。

  他褪去鞋袜,侧躺着,蜷缩着,双手合十枕在脸下,压得粉润的嘴唇微微嘟起。他睡得香甜,腮上晕染出一抹胭脂般的红。

  白丰年走近,看到他胸膛轻微的起伏,伸手一摸脸,是有温度的。

  喔——原来他活过来了!

  这一刻,白丰年抛却任何疑点,心中只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