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陶一点也不想歇斯底里地在这里和叶正讨论那些毫无意义的事,可架不住满心怨恨,“你打算是陪着我伤心难过一阵子,还是再来一次抛弃妻女?”

  叶正动了动唇,竟是无话可说。

  叶陶步步相逼,“你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你和我妈离婚一年转身再娶,我不怪你,那是你的自由,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的女儿都十五岁了?你到底瞒着我妈多少年?我小时候你总是在忙,没时间陪我,你说是因为公司的事,这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多少时间是真正留给了公司,你是不是都在背地里陪着他们母女?我和我妈在你心里到底是算什么?”

  叶正骤然间听到前妻的死讯,精神上备受打击,再面对女儿的追问,一时之间羞愤不已,面色难看,不敢看叶陶。

  逃避对他来说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

  当年他也是用这个手段熬到了陶筱心灰意冷,主动提分手。

  孟静倒镇定,见场面有点失控,主动跳出来说,“今天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就不要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叶陶的眼神像一把薄如蝉翼的刀,落在孟静身上,说出来的话也是冷冰冰的,“你们是一家人,我不是。”

  孟静笑脸相迎:“现在不是,以后就是了。”

  叶陶:“我们永远都不会是。”

  孟静被人这样呛,面色也有点不好,索性把筷子一丢,人往后一靠,下巴微抬,睨着叶陶,“你这孩子,怎么讲话的?叶正是你爸,你妈妈现在已经不再了,可不就剩你爸这么一个亲人了吗?”

  如果孟静是叶正再婚妻子,叶陶觉得自己可以给她最大的尊重,喊她一声阿姨。

  可惜,她不是,在爸爸和妈妈破裂的婚姻里,她一定是出力不少的。

  叶陶自问做不到对这样一个第三者还能给予对长辈的尊重,她无意跟她争论,没理会她。

  视线在叶正身上顿住。

  今天过来相聚是错,来桐洲找他是错。

  如果不知道这些,在她心里,他还可以是那个生意失败便被妈妈抛弃的可怜人。

  事到如今,叶陶也不想替妈妈讨要什么,只关心,“这么多年,你都知道我在宜城,对不对?”

  叶正忍着胸口钝痛,缓慢地点了点头。

  叶陶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有没有去宜城找过我?哪怕是一次?”

  “陶陶。”叶正的声音压的非常低,“爸爸那时候在经济上出现了点问题。”

  “那时候你有困难,后来呢,后来你都有钱结婚了,你也没去过一次,是不是?想也没想过,是不是?”

  叶正叹了叹气。

  这一叹,直接斩碎了叶陶最后的幻想。

  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隐忍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开始流泪。

  沈时节揽住叶陶的肩头,想给她点力量。

  叶陶红着眼睛侧过脸,直视着他,“老师,我们走好不好?我不想吃了,也不想再看到他们。”

  沈时节心疼不已,点头,“好,我们回家。”

  他扶住叶陶,将她搀了起来,也不顾叶正的眼神挽留,直接将人往门口带。

  孟静觉得荒谬,喊他们一家过来的是她,现在说走就走的也是她,当他们是什么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滑稽演员吗?

  她起身,直身挡住了两人的去路,语气十分不对付,“这就走了?叶陶,你太不尊重人了吧?”

  原来顾及着叶陶的面子,沈时节还蛮敬重她的,现在看来,他并不需要。

  他淡淡地看她,眼底嫌恶之色,异常清晰,“让开。”

  孟静诧异了下,也没走,反而嚣张地往前了一步,“不让开又怎么样?我们一家人说话,你一个外人多什么嘴?”

  她甚至都没给人还击的机会,伸出手戳了戳叶陶的胸口,“你爸怎么生出了你这么没良心的东西?怎么?现在又不想认这个爸爸了,看他没钱,没活成你想象的样子?想得到美,告诉你,在法律上,你爸就算做的再不是,你也是他的女儿,和孟孟一样,有赡养我们的义务。”

  叶陶都被这人的厚颜无耻给气笑了,她拿手背擦了擦眼泪,“你们配吗?破坏我妈婚姻的第三者,还有我爸……你问问他,他有没有底气要我以后给他养老送终?”

  孟静面色铁青,“什么叫第三者?你说谁说第三者?是你妈整天疑神疑鬼,才把你爸推向我这边……”

  “我不想听你们说这些,你要是有空可以去天上和我妈聊。”叶陶的泛红的眼眶里都是倔强。

  孟静气得胸口起伏着,忍不住想动手,可右手刚一扬起,就被一旁的沈时节及时给扼制住了。

  他的力气太大了,只是轻轻一握,她就根本没有抬起来的能力,五官都因为用力扭曲了,也未能撼动分毫。

  她说,“好,我先不提,就说说你爸,就算他背叛了你妈,但他也没背叛你啊,他给了你十五年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些你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恨透了我前十五年衣食无忧的生活。”叶陶终是被激怒,吼了出来,她闭了闭眼,旋即睁开,“那样的生活,让我任性、让我自以为是,让我在给妈妈认尸的现场只知道哭,还需要丧女的外婆照顾,料理后事时一无所知,那样的生活,让我手无缚鸡之力,在外婆犯病时,背不了她,错过了最佳医疗时间,甚至让外婆动了自杀的念头,就想给我减轻负担……我恨透了!”

  叶正听到这,也起身过来,抓住叶陶的胳膊,低声祈求:“陶陶,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爸爸?爸爸知道错了,你给爸爸一个补偿的机会。”

  叶陶冷沉着脸,“不用了,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没出现,那以后……你也不用再出现了。”

  她决然地抽出胳膊,看着叶正欲言又止的脸,到底没那么绝情,放软了态度,“既然已经对不起我和妈妈,就不要再对不起别人。”

  “我想了想,我好想也没那么需要爸爸。”

  *

  朝思暮想的和爸爸重逢饭局最后竟然是这样收场。

  叶陶心情难辨。

  在回家的途中,她过分的沉默,看似在闭眼休息,可微张的鼻翼还是泄露了她的情绪。

  回到沈时节的家,天还微亮。

  叶陶木然地换好鞋,洗了把脸回到书房,她想休息,想装鸵鸟,就想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把自己圈禁起来。

  天空暮色浓稠,像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壮烈又凄美。

  沈时节看着叶陶回到书房,关上了门,也到洗手间洗脸。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一个还没消化完,又接着一个。

  水珠顺着脸颊滚落,沈时节盯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渐渐阴翳。

  一想到叶陶看着自己,说她想回家的那刻,就仿佛有根细长的针扎在他的心脏上,钝痛不止。

  那么好的陶陶,自己都不忍说句重话,就这样被人当着他的面伤的体无完肤,而他,因为没立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她提出想离开时,带她走。

  陶陶曾经和自己说过,人伤心的极致是沉默。

  那一路的沉默,从未有过的安静,是不是昭示着她此时此刻的伤心和绝望?

  他伸手拿过毛巾,把脸上的水珠擦拭干净,去了厨房。

  中餐他不行,但煮碗面对他来说还不是什么难事,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给叶陶煮了碗,嫌它单调,切了几片火腿肠摆在上面,准备端过去之前,又有了想法,焯了点青菜和胡萝卜条,摆成了笑脸形状。

  不确定叶陶会不会喜欢,但最起码会看在他那么努力讨她欢心的份上,多少吃了一点。

  沈时节推门进去,摸到了墙壁上的开关,摁了下去。

  骤然明亮的视野里,是床上那团小小的身影动了下,而后又倦缩的更厉害。

  他把面放在书桌上,人坐到床边,喊她,“陶陶?”

  床上的人没动。

  “我煮了点吃的,你吃一点,好不好?”

  叶陶依旧无动于衷,全当是没听到。

  沈时节原本想着以叶陶的心思的程度,多半可能说说笑笑就把这事给揭了过去,再装作无事发生。可现在看来,叶正的背叛对她的伤害可能远超他的想象。

  人的心就那么大,哪能憋那么多事呢?

  沈时节短暂的思索了下,决定让她敞开心扉。

  他故作叹气,“还不理我?爸爸你不需要了,现在连我,也不要了?”

  添油加醋,他继续道,“哦,我明白了,你这么坚强,哪里需要别人,那……我走了?”

  这招固然奏效,他刚准备起来,袖口就被人拽住,他侧眸,就看见叶陶极快地从他臂下钻进他的怀里,手也牢牢地圈住他的腰,怕他跑了似得。

  沈时节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最后在叶陶近乎呢喃的一句“我要”中溃不成军,同样的,抱住了她。

  他深嗅着她发间的清香,闭上了眼,“想哭就哭吧,要是有什么话想说的,可以和我说,你老师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叶陶在他怀里拱了下,没开口,就这么抱着,就觉得很满足。

  至少还有他,不是吗?

  也不知抱了多久,叶陶脑子昏昏沉沉的,睡意袭来。

  有手掌拖着后颈,将她的身体扶正,她懵懂地睁开眼,眼前的景物从朦胧到清晰。

  沈时节就在她的眼前,忍着笑,“我也不想打扰你,实在是……再过一会儿,面就不能吃了,先吃一点好不好?”

  叶陶点点头。

  沈时节高兴地把面端了过来,果然过了这么久,汤汁已经蒸干了,面也坨的不能看,所有想逗她的心思,都昭然不揭。

  他自己嫌弃,叶陶倒不嫌弃,拿过筷子,想夹面,可面坨的不能再坨了,这一筷子下去,牟足了力,挑起了整碗的面。

  叶陶扑哧一笑。

  沈时节也勾了下唇角,“我再给你煮碗吧。”

  叶陶说,“不用,别浪费。”

  她就借着筷子挑起来的一大团,还是碗底的形状。

  凑上前,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吞咽了下去,她盲目的坚信,虽然面已经凉透了,但沈老师煮的面味道一定非常好。

  “能吃?”沈时节挑了挑眉。

  “你要不要也吃一口?”

  叶陶就是摆出那种“总不能让我一个人上当吧”的态度诱惑他,“你要有点信心,味道还不错。”

  沈时节没迟疑,学着叶陶的样子,咬了一口,竟然真的还可以。

  一碗面,就这么被两人一人一口给啃的七七八八,后面实在是太小了,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都说饱了。

  “要睡觉的话,先洗了澡,要是不想睡,那我陪你聊聊天。”沈时节说。

  “嗯。”

  其实,经过了这么久的消化,也差不多到了勉强的地步,这么多年的苦难,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她收获了一颗强大的心脏。

  叶陶:“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难过吗?”

  沈时节:“因为背叛。”

  “我搬到宜城的时候,一开始很接受不了,我难以适应宜城又干又冷的气候,还有饮食,但这些需要时间就可以了,可我没想到我那么温柔、贤惠的妈妈会在回到宜城后,那么频繁的换男朋友,光是带到家里的,我都见了不少于三个。”

  “她和爸爸离婚,虽然没跟我说过是什么理由,但那时候正好是我爸公司破产清算的关键点,我自然就把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我以为是妈妈能同甘不能共苦,所以那段时间我们的关系很不好,我总是当着她的面讽刺她,讽刺她嫌贫爱富,讽刺她不吃羞耻,玩男人,多难听的话我都说过,”叶陶说着说着,就有点控制不住,声音哽咽了起来。

  “更让我恼火的是,她千方百计的阻止爸爸过来看我,也不让我回桐洲看爸爸……老师,你知道吗?比起爸爸的背叛,我更难过的是,我对妈妈说的那些,永远都收不回的难听的话,她不在了,再也听不到我说一句对不起……”

  “她知道爸爸在我心中的分量,所以宁愿自己当这个恶人,也不想破坏爸爸在我心中的形象,他根本就没有想过来宜城看我。”

  沈时节弓起手指去擦她的泪,每掉一颗,他的心就跟着被揪住,“陶陶,他是爱你的,可能只是放在了心里,你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的爱就不是爱,他又有了一个家,一个女儿,所以我变的可有可无,我过得怎么样,在哪里,他根本就不关心,或许还在心里恨我,为什么要去打扰他平静的生活。”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些我不在乎,这么多年我也过来了,考上了全国前几的学校,年年拿奖学金,学费生活费都是自己挣来的,我很优秀,对不对?”

  沈时节点头,“对,陶陶很优秀。”

  “可是,我再优秀,也不能亲口和妈妈说声对不起,我妈妈那么温柔的人,如果不是被爸爸伤的那么重,也不会那样。”

  “陶陶,你听我说。”沈时节用手把她垂在她脸侧的头发拨到耳后,艰难开口,“你妈妈是个伟大的妈妈,我想她如果知道你已经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一定不会怪你当初的恶语相向,可能还会想,希望你们父女冰释前嫌。”

  “不会了。”

  “多一个人爱你,不好吗?”

  叶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拧着眉,“如果那样的话,和背叛妈妈没区别,妈妈是恨爸爸的,她去世的那天,正好是当初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所以才难过的去喝酒。”

  沈时节不想让她沉溺在这种周而复始的怨恨中,劝她,“这些大人间的感情纠葛是他们的事,而你作为他的女儿应该去享受你应该要得到的父爱。”

  他看的出来叶陶对父爱的眷念。

  叶陶摇摇头,语气笃定,“我不需要,老师,他现在终于学会了怎么去做一个好爸爸了,但他已经不是我的爸爸了,我现在的亲人只有外婆和舅舅。”

  沈时节晦暗不明的眼神里透露了太多的情绪,某种程度上,叶陶有着和他一样的固执,没人能撼动得了他,自然他也不指望能说服叶陶。

  他刮了下她的鼻尖,话里带着宠溺,“还有我……还有外婆,我们也是你的亲人。”

  叶陶再次投到他的怀里,她太渴望这样被人小心翼翼拥在怀里的感觉了,那种被呵护,被取悦,她多年未得。

  沈时节轻抚着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给了她安抚的同时,也在给自己催眠。

  无关于其他身份,现在他怀里的,只是他爱着的女孩,更是个被需要的女孩。

  叶陶今天被伤透了心,似乎一个怀抱已经满足不了她,尤其是她的左耳贴在沈时节心脏的位置,无比清晰的听到他沉沉的心跳声,还有透过一层薄薄衣料向她传递过来的体温,一点点炙烤着她的理智,灼烧着她的思维。

  她有点晕了。

  是不是,人伤心被人安抚时,意志力是最薄弱的时候?

  叶陶支起脑袋,看他,看着他滚动的喉结,还有下巴,冒着青色胡茬的下巴。

  沈时节似有所觉,也垂下眸。

  两人四目相对。

  叶陶的眼里还有泪,含在眼眶里,在灯光下熠熠跃动,睫毛上也挂着星星点点的水珠,白皙的脸上浮满了红晕。

  沈时节的眼里简直烧起了一把火。

  这无关道德,只是身体本能的对自己喜欢的人迸裂的欲.望。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湿热的鼻息吹在她的额前。

  叶陶像是收到了某种鼓舞,闭上眼,慢慢的将自己的唇送过去。

  殷红的唇像可口樱桃,只要他肯,便可吮在口中,他的确也想这样做,看着叶陶颤动的睫毛,心口阵阵发紧,须臾片刻,也随之闭上了眼。

  呼吸近到一直在纠缠,还有两人的心跳声,都有点一发不可收。

  叶陶能感觉到他的唇就在咫尺,就在她以为他们的唇会碰在一起时,她就感受到了一股风擦过自己的脸。

  她慢慢的睁开眼。

  沈时节别过脸,留给叶陶线条流畅的侧脸,他的声音哑得不行,像是块陈年生锈的铁,他说,“对不起,陶陶,我是你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