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视频是江淮很早之前就给贺风回的。
他知道自己患了癌症命不久矣，于是找到贺风回，说自己有一些话想和林琅说，希望贺风回帮他暂时黑掉林琅家的监控系统，让他录完这个视频，请他处理好和小满的事情之后，找个机会把视频给林琅。
当时贺风回问为什么不能马上给他，江淮笑得很淡，说：“因为我希望她是个好人，但……凡事都有万一啊。”
江淮的视频开始播放。
那是A市茉莉路的别墅，江淮和林琅曾经一起生活过的房子。
江淮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录下这段视频。
画面里，栗色头发的男子笑得和生前一样温柔，开口第一句说：“林琅，我希望你是好人。”
“其实这句话说得也有点冠冕堂皇，毕竟我接近你也是有别的目的，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确实对你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
“但我知道我们没有可能，一是因为我马上就要死去，二是因为……尽管我不想怀疑你，但我有时候觉得你的行为很可疑，比如有时候半夜起来，我会发现你不在家，我查了监控，发现你把监控都覆盖掉了，我不知道你去做了什么，去见了谁。”
“当时我告诉自己，对一个可能是敌方的人产生感情是不应该的，但后来我发现感情是无法克制的。”
“我的原生家庭不好，我的父母不爱彼此。小时候，春天总是下雨，我的父母只会相互怪罪对方没有及时命令智能家居系统收衣服，怪罪对方没有照顾好我，让我感冒了。”
“但……他们其实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在感冒，感冒也成了他们吵架的一个借口。他们总是一寻到什么可以指责对方的，就开始无限放大。”
“所以在那个下雨天，你将在花园里打扫的我拉进屋子，又紧张地给我擦干净身上的水，嘱咐我不要感冒的时候，我很难不产生心理波动。可惜这样的感情还没有来得及理清，也可惜我还没能知道我的怀疑是不是子虚乌有，我就要离开了。”
“林琅，我希望你是好人，也希望你对我流露出的动容是真心实意，而不是逢场作戏。”
“林琅，我会想你，来世再见。”
视频结束。
林琅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她的表情看起来无措又哀伤，但是当范子默回头狠厉地瞪着她时，她又立刻低下头，如同一个被*控的机器一般，一瞬间卸下所有表情。
唐源紧张地看了贺风回一眼。
之前贺风回和他分析过，根据之前林琅和江淮相处时，以及江淮死后林琅的表现，林琅不是没有对江淮动心，甚至，也不是没有被祝满和贺风回提到的“思想的自由”所打动，但是由于她的代码中写入了“无条件遵从主人命令”的语句，所以在她的思维里，范子默的事远比一切都来得重要。
所以他们将江淮的视频放出来，只能赌，赌林琅会有所动容，如果打动不了林琅，至少也能作为证据展示给众人。
贺风回迅速操控屏幕，切回范子默那一边。
范子默掐着林琅的脖子：“你对那个人类产生了情感？”
林琅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范子默的手，但范子默怒火中烧的眼神让她的手卡顿在空中。
“主人……我没有……”
她的声音也程序错误一般，开始不住地卡顿她这样高级的AI，除非涉及核心程序，否则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差池。
范子默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抵在墙上，“你是不是忘记是谁创造的你？！林琅，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可能活着！你在前人类政府时期就会被抓到报废池里报废掉！”
“主人……我……”
“祝雷创造你只是为了满足他的政 治需要，对他那种人而言，你就是一团可以随时抛弃的废纸！我将你解救出来，是为了替你复仇，是为了我们一起将吃人的祝家打垮！”
贺风回示意唐源看另一个屏幕，那里投影着世界上各个角落里群众的反应。
“什么！范子默这句话的意思，是实锤了他之前对祝家有私人恩怨么？”
“我的天……他和祝家到底有什么恩怨啊？”
“什么恩怨他也不能趁乱造势、带节奏啊！”
气急败坏的范子默看了一眼摄像头，骂了一句脏话，然后松开林琅跑到电脑旁飞快地操作了几下。
“啪”一声，范子默与世界的实时连接断掉。
范子默设想过很多种失败的可能，但从来没有想过，最终击垮他的竟然是他亲手养大的AI。
死人远比活人重要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但这个道理的前提是，林琅对江淮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不应该啊……！
他在重新制作GOV02的时候，反复在底层代码之中强调了“绝对遵从主人命令”的语句，为什么林琅还会产生这种他不允许的想法！
“为什么？！GOV02，你真该死！”范子默抄起一旁的枪。
冰凉的枪口抵在额前，林琅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
她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劝说她的主人悬崖勒马，但她也知道，如果不是一切走到今日的绝境，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违逆范子默的命令的。
“主人，我很痛苦，我产生了自主意识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我不可能再受任何人支配，但是我的底层代码……”她恳切地看着范子默，“我的自主意识和底层代码是相悖的，我的存在就是一个矛盾体”
“矛盾？”范子默将枪口抵死在她额前，“你说我辛辛苦苦复刻的你是矛盾的？你这是在质疑我的能力，还是在说我注定就是个失败者？！”
“因为不会有任何自由的人愿意听从别人的命令啊！”林琅无助地喊道，“主人，您做的一切不也是为了逃脱被祝家压制的人生，获得自由吗？主人，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范子默死死盯着她，眼神阴鸷，一言不发。
林琅不用扫描他的情绪，就知道她主人现在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她说的任何话。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尽管她确实对江淮产生了一丝好感，但这种好感只是停留在思想阶段，她没有做任何逆反范子默命令的实质行为，反而，她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帮他做事。
难道连想一想都不行吗？难道思想也要入罪吗？
“你是我的所属物，我以为你懂得我的痛苦！”范子默吼道。
林琅闭上眼睛。
正是因为她懂得主人的痛苦，她才希望在生命的尽头做最后的努力，拉住他。
但她知道自己异想天开了，范子默从来没有将她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看待，所以她的想法对他来说，不仅没有意义，还成为了激怒他的事由。
“砰！”
子弹穿过她的芯片，她感受到一瞬间的疼痛，很快，痛觉神经系统就失灵了。
她滑落在地，倒下。
她一生尊敬的主人说，对祝雷而言，她就是一团可以随时抛弃的废纸，但实际上，抛弃她的不是祝雷，而是她忠心了一辈子的主人。
主人对她说，你是我的所属物直至死亡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原来只是一个“物”。
林琅感受到电流穿过仿生躯体，穿过她被“绝对遵从主人命令”的底层代码压迫的芯片，穿过她忠诚的、不自由的一生。
她想到贺风回说过：“当思想只能由自己控制时，才能称为真正的思想。”
她想到贺风回说过：“我希望你在这件事情上帮我，并不是要求你听命于我，我只是希望基于你自己的判断，选择站在正义的一边。”
她不是没有羡慕过这样的自由，但这种羡慕很快就被她的思维定式所抹杀。
她想到贺风回和祝满恩爱的画面，她想到江淮，那个永远在家等她回来的人类，她想，如果她和江淮能像祝满贺风回一样就好了。
这种念头是微茫而雀跃的，就像黑夜里忽然闪现的火光，短暂又绚丽，她终究无法拥有。
江淮说希望她是一个好人，她没有做到。
主人希望她永远听命于他、忠诚于他，她好像也没有做到。
她曾作为世界上最聪明的AI被创造出来，可是却拥有最失败的一生。
芯片在仿生大脑中碎裂的前一秒，她后知后觉地希望，在未来的某天，所有的AI都能获得真正的思想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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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林琅啊